自西山公墓那单之后，陈见深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稳态”。
优质订单依旧源源不断，精准地填补着他每一天的工时，将他的收入推到了一个他跑单以来从未企及的高度。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规划路线，避开那些费时费力的小单，仿佛他真的成了这座城市外卖骑手里的“顶尖猎手”。账户里增长的数字，像是一层厚厚的油彩，暂时覆盖了心底那口不断渗出寒意深井。
那箱冥币依旧待在墙角，他没有再打开，但每次目光扫过，那份量似乎都在无声地提醒他，这一切并非无源之水。他学会了不再去深究，将那份不安与现实的收益放在天平两端，然后近乎麻木地看着后者沉沉压下。
与“老杨记”的老板——老杨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每次去取那些特殊订单，老杨不再只是沉默地递过餐食，偶尔会多说一两句。
“今天下雨，路滑，那地方青苔重。”或者，“这份口味重，那边……脾气可能不太好。”
这些看似没头没脑的提醒，陈见深都默默记下。他发现，遵循这些提示，送达过程会异常“顺利”——那种死寂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顺利。他不再试图去看清“顾客”的样貌，送达时眼观鼻，鼻观心，放下东西，转身就走，绝不停留。他像是在玩一个规则严苛、代价未知的游戏，而老杨，就是那个偶尔发放攻略的Npc。
他的电动车换了一块新电池，续航更久。他还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的骑行手套，旧的在那次殡仪馆之行后，总觉得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腐败气息。
这天下午，天气阴沉，乌云低压，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陈见深刚送完一单写字楼的咖啡，手机再次被猩红覆盖。
【系统强制派单：镜湖路44号，梳妆台。收货人：苏小姐。备注：要红妆系列的。】
“镜湖路……”陈见深低声念出这个地址，眉头微蹙。那是一片待改造的老城区，多是些颇有年头的独栋旧楼，据说不少都有来历。44号，这个门牌本身就带着不祥的意味。
他照例先去“老杨记”取餐。这一次，老杨递过来的不是一个简单的餐盒，而是一个精致的、扎着丝带的化妆品礼盒，牌子是他偶尔在商场广告屏上见过的，主打复古彩妆，价格不菲。礼盒入手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感。
老杨抬起浑浊的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色，哑声道：“苏小姐……爱俏，不喜人邋遢。去之前，收拾利落点。”
陈见深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些尘土的骑手服。收拾利落？这是什么古怪规矩？他点了点头，没多问，拎着那个与他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礼盒离开了。
他没有立刻前往镜湖路，而是先回了趟出租屋。鬼使神差地，他脱掉了脏兮兮的骑手外套，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黑色t恤，甚至还用湿毛巾仔细擦了把脸，梳理了一下被头盔压得乱糟糟的头发。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屋里那面廉价塑料边框的穿衣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略显苍白、眼神带着疲惫与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麻木的年轻人。
忽然，他感觉镜中的影像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像是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他眨了眨眼，影像又恢复了正常。大概是太累了，他心想。
镜湖路两旁的榕树长得极其茂盛，枝叶在空中交织，几乎遮蔽了天空，即便是在白天，也显得幽深昏暗。44号是一栋外墙爬满枯萎藤蔓的二层小楼，院门的铁艺花纹繁复却锈迹斑斑，虚掩着。
他推开院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院子里杂草丛生，寂静无声。小楼的门也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陈旧脂粉和木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却甜腻得有些发闷。屋内的光线极其黯淡，所有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住，只有几缕微光从破损的帘布边缘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
客厅里，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张老式的、带着巨大椭圆形镜子的红木梳妆台，镜子上也盖着一块白色的绒布。
订单上写着“梳妆台”。陈见深的目光落在那个被覆盖的镜子上，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他稳了稳心神，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梳妆台前，将那个精致的化妆品礼盒，轻轻放在了布满灰尘的台面上。
任务完成。他松了口气，准备立刻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盖着镜子的白色绒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脚步瞬间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嗡嗡作响。他强迫自己慢慢转回头，紧紧盯着那块绒布。
房间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然后，在绝对的寂静中，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满足的叹息声，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与此同时，盖在镜子上的那块白色绒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后面轻轻拉扯，平滑地、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陈见深的瞳孔骤然收缩。
椭圆形的镜面暴露在昏暗中，镜面光洁如新，与他周围布满灰尘的环境格格不入。然而，镜子里映照出的，却不是他站在梳妆台前的影像！
镜中，同样是一个梳妆台的景象，但台面干净锃亮，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复古化妆品。一个穿着鲜艳旗袍、身段窈窕的背影，正坐在镜前，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她动作优雅，带着一种旧时代的慵懒风情。
陈见深浑身冰凉，动弹不得。他看着镜中的景象，那分明是另一个时空的画面！
就在这时，镜中那个梳妆的女人，梳理头发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她似乎……通过镜子，“看”到了他。
陈见深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镜中的女人，开始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先是线条优美的下颌，然后是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唇角，接着是挺翘的鼻梁……
陈见深的心脏疯狂擂鼓，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面对纸扎人和殡仪馆守夜人时更甚！他不能看！绝对不能看到她的正脸！
老杨的提醒猛地在他脑中炸开——“不喜人邋遢”。还有那镜中扭曲的影像，以及这诡异的、映照出过往的镜子……民俗中关于镜子的种种禁忌瞬间涌入脑海——镜能通灵，能摄魂，能映照非人之物！
在那张脸即将完全转过来的前一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陈见深猛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凭借着记忆和方向感，连滚爬爬地、几乎是摔出了这栋诡异的小楼，冲进了院子里微弱的天光下。
他一路狂奔，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栋小楼，才扶着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刚换上的干净t恤。
他回来了。但他不确定，刚才在镜子里，在他闭眼的前一瞬，他是否真的看到了……那只即将完全转过来的、眼角微微上挑的、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屋，甚至忘了去看车篮里是否有新的冥币。他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不断泼脸，试图驱散那镜中景象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他，脸色惨白，头发湿漉，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
看着看着，陈见深突然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镜中自己的影像，一股比在镜湖路44号时更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的“陈见深”，嘴角正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
那不是他的表情。
那是一个……他似乎在福寿巷那个纸扎人脸上见过的，固定的、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