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颗曾经在许都官场上颇有分量的人头,滚落在地。
一车车抄没的家产,被运往军资库,堆积如山。
涉案的几十名官吏,从上到下,被连根拔起,无一幸免。
整个许都的官场,都为之震动。
一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然而,与官场上的压抑气氛截然相反的,是许都百姓的欢欣鼓舞。
当南仓贪腐大案的始末,以及那触目惊心的十万石粮食被公布于众时,整个许都都炸开了锅。
“十万石啊!我的天爷!这帮天杀的蛀虫,竟然偷了这么多粮食!”
“怪不得前阵子粮价涨得那么离谱,原来是这帮狗官在捣鬼!”
“还是司空大人英明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挖出这么大一条毒蛇!”
“杀得好!就该把这些害政虐民的家伙,全都砍了!”
茶馆里,酒肆中,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对曹操雷霆手段的赞誉之声。
百姓们或许不懂什么权谋斗争,但他们心里有杆秤。
谁让他们有饭吃,有安稳日子过,谁就是好官。
曹操这一番狠辣的清洗,虽然不能追回损耗的粮食,但赢得了不少民心。
……
司空府,议事厅。
气氛早已不复前几日的紧张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曹操端坐主位,手中把玩着一枚从证物中找出的假账竹简,脸上看不出喜怒。
堂下,荀彧、程昱、郭嘉,一众心腹分列左右。
曹操将那枚光滑的假账竹简,轻轻丢在案几上,“啪”的一声脆响。
这声音不大,却让议事厅内所有人的心神,都从那场血腥的清洗中,回到了眼前。
“天衣无缝的假账,胆大包天的蛀虫。”曹操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人都杀了,家也抄了。此事,在诸公看来,是否已经了结?”
堂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程昱踏前一步,声如洪钟:“主公,首恶已诛,党羽尽除,足以震慑宵小。许都官场风气,必将为之一清!昱以为,此事已然功成。”
这话,说出了多数人的心声。
杀了这么多人,抄了这么多家,这贪腐大案办得如此雷厉风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荀彧却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他等程昱说完,才缓缓出列,对着曹操深深一拜。
“主公,人虽已诛,祸患未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厅中温度骤降。
“甚至可以说,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众人皆是一愣。
程昱不解地看向荀彧:“文若此言何意?莫非还有余孽未清?”
“余孽?”荀彧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仲德,如今的麻烦,非人太多,而是……人太少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呈给曹操。
“主公请看。这是今日各曹府汇总上来的简报。度支曹,主簿陈和伏法,其下属佐吏、计吏,牵连甚广,被一同处斩者,多达七人。如今整个度支曹,职位虚悬。”
“仓储司,自仓吏赵五以下,凡与南仓账目往来有关的官吏,也已尽数拿下。如今,许都各大官仓的账目交接,已然陷入停滞。”
荀彧的语气,愈发沉重。
“更要紧的是,主公雷霆手段,固然大快人心,却也让剩下的人,人人自危。今日,一份从城东屯田所调拨三百石粮草至军营的文书,本是寻常调度,却在各部之间转了一整日。文书流转如此之慢,这还是自‘织网法’推行后,首次出现!主公以及诸君可知道为何如此?”
一群人面面相觑。
荀彧见无人说话,他顿了顿,接着吐出四个字。
“无人画押。”
“哦?这又是为何?”曹操的眼睛眯了起来。
“怕。”荀彧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却让整个议事厅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他们怕文书里藏着陷阱。怕今日落笔,明日人头落地。他们宁可不做事,也绝不犯错。长此以往,政令不通,钱粮不动,不等袁绍打来,我军后勤,便会自行崩溃!”
荀彧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头上。
他们这才意识到,一场看似完美的清洗,其背后,竟隐藏着如此致命的后患。
杀人,简单。
可杀了人之后,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又该如何收拾?
“一群废物!”程昱怒哼,“食君之禄,不思分忧!主公,依我之见,当立刻下令,凡拖延政务者,严惩!再从各处提拔忠心之人,填补空缺,何愁无人做事?”
“仲德公,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郭嘉在一旁轻咳了两声,慢悠悠地开了口。
“提拔新人,自然要提。可你又如何保证,新人就一定可靠?此案牵连度支、仓储、运输,乃至军中校尉,盘根错节。你今日提拔一个张三,焉知他不是李四的同党?”
“再者说,”郭嘉的目光扫过众人,“就算新人可靠,可他们用的,还是那套旧的规矩,账目不清,权责不明。今日杀了陈和,明日便可能会有李和、王和,用同样的法子,继续蛀空我们的粮仓。这病根,不在人,而在法。”
病根在法!
郭嘉这句话,让曹操的眼神猛地一亮。
他想起了那个躺在院子里,随口就说出“查账不如查人”的年轻人。
想起了那个将复杂的官僚体系,比作一张需要重新编织的“大网”的年轻人。
是啊。
自己手下这群顶尖的谋士,荀彧善于理政,程昱精于军法,荀攸长于谋略,郭嘉善于洞察人心。
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
可他们的聪明,都是在现有的规则下,把事情做到极致。
他们身为一颗将帅旁边的棋子,能用谋略将阵前的兵卒马炮之棋子使得出神入化,但却也很局限于这棋盘本身。
而那个林阳……
不知为何!
他似乎总能跳出棋盘,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局外人视角,告诉你,这棋盘该换了。
见曹操陷入沉思,荀彧和程昱还在互相试图说服对方。
一个主张先稳住人心,慢慢恢复秩序。
一个主张快刀斩乱麻,以铁腕重塑规矩。
两人当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呵呵……”
就在此时,主位上的曹操,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笑声不大,却让正在争论的荀彧和程昱,都停了下来,不解地望向他。
“文若,仲德,你们说的,皆有道理。”曹操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众人看不懂的笑意,“但二位,都只看到了眼前。”
他走到议事厅中央,目光扫过几位心腹。
“眼下困局,非是一个‘缺人’的问题,也并非是‘人心’的问题。”
“此事,光靠提拔新人,或是严刑峻法,都无法根治。”
看着众人那副冥思苦想却又毫无头绪的模样,曹操淡定出言:“无妨!此事,我心中已有想法。”
“待我思索一日,再来商议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