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像似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在闾左这片死寂的土地上。
白日的喧嚣与暴虐暂时褪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草棚的缝隙里。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压抑断断续续的啜泣,饿得发慌的婴孩有气无力的啼哭,更添几分凄惶。
赵戈趴在冰冷的稻草铺上,背上鞭伤的剧痛阵阵袭来,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
更折磨人的是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和喉咙里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陈涉分给他的那点掺土的粟粥,杯水车薪,反而将饥饿的肚皮撩拨得更凶猛。
他无法入睡。
一闭眼,就是王五狞笑的鞭影,里正肥胖脸上嫌恶的表情,老农被死死摁在牛粪里挣扎抽搐的身影……还有陈涉眼中那冰冷刺骨欲焚毁一切的烈焰。
草棚内一片死寂。
陈涉躺在另一堆稻草上,离他不远,背对着他,身体蜷缩着,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黑暗中,赵戈只能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如同被困野兽般的焦躁和隐忍。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是后半夜。
陈涉忽然动了。
他缓慢地翻过身,面朝上躺着,眼睛在黑暗中睁着,直直地望着低矮漏风的草棚顶。
那里,几缕惨淡的星光从破洞处艰难地透进来,像冰冷的泪滴。
“赵戈,”陈涉的声音突兀地在黑暗中响起,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还疼吗?”
赵戈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喉咙干涩发疼:“……还好。”
声音嘶哑得厉害。
沉默再次降临。
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
过了好一会儿,陈涉又开口,声音飘忽,像是在问赵戈,又像是在问头顶那片无情的星空:
“你说……那些咸阳城里的贵人,那些生下来就穿金戴玉,钟鸣鼎食的公子王孙……他们一顿饭,要吃掉多少这样的粟米?喝掉多少我们连闻都没闻过的美酒?”
他的话语里没有愤怒,只有淡漠的疲惫感和一股无法填平的鸿沟带来的冰冷困惑。
赵戈的心猛地一缩。
黑暗中,陈涉的侧脸轮廓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异常冷硬。
他知道,那看似平静的疑问下,是滔天的巨浪在翻涌。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赵戈。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上半身,牵扯到背上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麻衣。
但他咬着牙,强行忍住,终于是半靠在冰冷的土墙上。
赵戈喘着粗气,目光在黑暗中努力捕捉着陈胜的眼睛。
那里,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炭火在无声地燃烧。
“陈涉……”赵戈的声音因疼痛和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穿越时空的穿透力,“你……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陈涉的头微微侧了过来,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慑人。
赵戈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干裂的喉咙,却仿佛给了他力量。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铁锤,凶狠砸在死寂的黑暗里: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话音落下的瞬间,草棚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赵戈的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紧张地盯着陈涉的方向,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是震惊?是恐惧?是斥责他大逆不道?还是默默无闻……
黑暗中,陈涉的身体似乎骤然绷紧了!
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只有那粗重的呼吸声,在短暂的停滞之后,猛然变得急促而滚烫!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陈涉动了。
他没有惊呼,没有反驳,没有询问这句话的出处。
缓慢地坐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的木偶。
坐在冰冷的稻草上,背对着门口那点可怜的星光,整个上半身都浸在浓墨般的黑暗里。
但赵戈能感觉到!
一股炽热到几乎要将空气点燃的目光,穿透了黑暗,牢牢地钉在他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冰冷压抑的炭火,更像被骤然投入了滚油,轰然爆燃!
惊心动魄,好似要将灵魂都灼穿的炽亮光芒!
黑暗中,响起一声低沉的喘息,如同猛兽在出击前压抑的嘶鸣。
接着,是陈涉的声音。
声音不再沙哑疲惫,不再困惑压抑。
变得异常清晰,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从牙缝里迸射出来,斩钉截铁,带有不容置疑的力量,终于捅破窗户纸,直面深渊的决绝:
“好……好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似一座骤然拔起的山峰,带着逼人的压迫感。
几步走到草棚门口,一把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几乎无法挡风的破旧柴门!
冰冷的夜风呼啸着灌了进来,混杂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卷走了棚内剩下的暖意。
门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闾左的草棚像一个个匍匐在阴影里的怪兽。
陈涉站在门口,背对着棚内,面向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的身影在门口投下一个沉默的剪影。
抬起了右手,举到眼前。
赵戈看不清他手里拿着什么。
只听到一声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
“喀嚓。”
像是干燥脆弱的枯枝,被一股巨大的握力,硬生生地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