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充斥着烤肉香气、马奶酒醇厚味道和部落首领们粗豪笑声的王庭大帐,此刻却如同冰窟。
气氛压抑得能让人窒息,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呼啸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夜风。
大汗孛儿只斤·阿速台,这位以勇武和精明着称的草原雄主,此刻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衰老雄狮,背对着帐内众人,站在巨大的、描绘着部落荣光与如今溃败战线地图的羊皮挂毯前。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紧握在背后、指节发白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帐下,部落的核心贵族和主要将领分列两侧,人人脸色阴沉,或愤怒,或惶恐,或不甘。空气中弥漫着失败、猜疑和一种大厦将倾的绝望感。
“大汗!” 一名满脸虬髯、脾气火爆的万夫长猛地出列,他是主战派的代表,捶打着胸膛,声音嘶哑,“我们不能退!长生天的子孙,宁可战死,绝不跪生!
李承乾老儿和张三金那狼崽子,不过是侥幸得手!我们还有数万控弦之士,还能集结各部勇士,跟他们拼了!退回漠北,我们的草场、我们的荣耀,就全完了!”
“拼?拿什么拼?!” 另一位相对年长、面容精瘦的部落长老立刻反驳,他是务实派的代表,语气带着悲凉,“黑风峪丢了,鹰嘴崖的粮草被烧了大半!
前线儿郎们箭矢不足,战马掉膘,很多部落已经开始偷偷往北迁移他们的妇孺和牛羊!军心已乱!再打下去,不是战死,就是被后面那些蠢蠢欲动的其他部落吞并!”
“都是那支叫‘狼牙’的骑兵!” 一个脸上带着箭伤疤痕的将领咬牙切齿,“他们像鬼一样,专门咬我们的软肋!
张三金……此人不除,我部永无宁日!”
“除?怎么除?李承乾正面牵制,张三金四处游弋,我们被牢牢钉死在这里!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争论声越来越大,几乎要演变成争吵。
主战派斥责务实派懦弱,务实派指责主战派愚蠢。整个王庭的核心,正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速台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帐内每一张或激动或绝望的脸。
“都闭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他们的王。
阿速台走到大帐中央,拿起一碗冰冷的马奶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浑浊的酒液。
“荣耀?”他嗤笑一声,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守着尸体和焦土的荣耀吗?”
“拼死一战?”他看向那名主战的万夫长,“用我们部落最后几万青壮的性命,去赌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胜利,然后让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在寒冷的冬天,被狼群和敌人撕碎?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他的话像冰水,浇在每一个主战派的心头。
阿速台放下酒碗,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片如今已遍布梁军旗帜的区域:
“我们输了。不是输在勇气,是输在了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李承乾稳住了阵脚,张三金这把快刀,撕开了我们的皮肉,刺穿了我们的筋骨。
我们低估了这只从北疆来的饿狼,也高估了自己后方的稳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足以让他灵魂撕裂的决定,声音沉痛而决绝:
“传令……”
帐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前线各部……交替掩护,向阴山以北,逐步撤退。”
“什么?!”
“大汗!不可啊!”
主战派一片哗然,几乎要再次抗辩。
“听我说完!”阿速台猛地提高音量,眼中闪烁着最后一丝属于王者的锐利和算计,“撤退,不是溃逃!是保留种子!阴山以北,还有广袤的草原,还有臣服于我们的部落!李承乾老了,楚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那个张三金……锋芒太露,未必是福!”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退回去,舔舐伤口,重整部落。
等待楚国内乱,或者……等待李承乾死去,等待张三金这把刀被他们自己人折断的那一天!”
“草原的狼,懂得在雪灾时隐藏獠牙,不是为了懦弱,是为了在下一个春天,能更凶狠地扑向猎物!”
“今日之退,是为了来日……卷土重来!”
这番话,带着屈辱,更带着深沉的野心和隐忍。
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主战派明白了大汗的深意,虽然不甘,却也无法反驳。务实派则暗暗松了口气,至少,部落的主体能保住了。
“执行命令吧。”阿速台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记住今天的耻辱,也记住……我们失去的,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
胡人大营开始了有序却难掩悲怆的撤退。他们烧毁了带不走的辎重,埋葬了部分战友的尸体,带着无尽的屈辱和对未来的复仇之火,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在陇右的群山与荒原之中。
站在王庭大帐外,阿速台望着南方那片曾经让他志得意满、如今却折戟沉沙的土地,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李承乾……张三金……我们,还会再见的。”
这场持续数年、血流成河的陇右之战,终于以胡人的战略性撤退,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绝非终结,而是下一次、可能更加惨烈冲突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