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少年服下药,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世信才稍稍放心,但内心的沉重并未减轻。
他对着那女孩叮嘱道:“你们先在这里将就一下,锁好门,千万别让人发现。等天亮了,我再想办法弄些吃的和更对症的药来。”
女孩名叫苏婉,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再次感激地道谢:“多谢张恩公!若不是您,我哥哥苏文他……” 话未说完,哽咽已起。
世信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他借着从破窗透进的月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对兄妹。
尽管此刻狼狈不堪,但男孩苏文眉宇间依稀可见清秀文气,妹妹苏婉即使面带菜色,举手投足间也残留着几分闺秀的仪态,绝非普通农户出身。
他心中那个关于他们“曾是普通人家子弟”的猜测更清晰了几分。
“你们……究竟从何处来?遭遇了何种变故,会流落至此?”世信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御林军的身份让他不得不谨慎,但铁狼关养成的直觉告诉他,这对兄妹背后的故事,或许并不简单。
苏婉看着昏迷的哥哥,又看看眼前这个虽身着军服却眼神坦荡的少年恩人,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了决心。
她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块质地温润、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羊脂玉佩,玉佩一角,刻着一个细小的“苏”字。
“恩公请看,”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我们本是江南‘锦盛昌’苏家的子弟。
家父苏明远,经营绸缎生意,不敢说富可敌国,在江南一带也算薄有家声。
这块玉佩,是苏家嫡系子弟的身份凭证。”
“锦盛昌?”世信微微动容。
即便他在边关,也偶尔听闻过这个名号,是南边数一数二的大绸缎商,生意遍布南北,据说与官家也有往来。这样的家族子弟,何以沦落至此?
苏婉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语带悲愤:“一月前,祸从天降。
本地通判赵元兴联合江湖匪类,诬陷我家与‘私通外邦、贩卖禁物’,带着官兵查抄了家宅……父亲母亲为了掩护我们兄妹突围,生死未卜……家产尽数被没……我们带着几个忠仆一路北逃,路上接连遭遇截杀,仆从们为了保护我们,都……都死了。
哥哥为了护我,也被那些歹人砍伤……”
她的话语虽零碎,但世信已能拼凑出一场典型的官商勾结、杀人越货的惨剧。
那通判赵元兴,想必是看中了苏家的巨额财富,罗织罪名,行那吞并之事。
这等事情,在如今这世道,并不算稀奇。只是苦了这些无辜的家族成员。
“我们原本想逃往京城,看看能否找到父亲旧日故交申冤,或是寻个安身之所……可哥哥的伤……”苏婉看着气息微弱的兄长,泣不成声。
世信沉默了。
他原本以为只是收留两个普通的逃难者,没想到却牵扯到如此复杂的背景。
苏家的对头是手握实权的通判,能调动官兵和江湖势力,显然能量不小。
自己一个小小的御林军马场兵,卷入其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李老三那些人正愁没把柄整治自己,若被发现私藏“钦犯”,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看着苏婉绝望而信任的眼神,看着苏文奄奄一息的样子,想到铁狼关外同样在权贵倾轧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他心中那股不平之气再次升腾。
“我知道了。”世信的声音低沉却稳定,“这里暂时安全,你们先安心养伤,尤其是你哥哥的伤势最要紧。外面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他不再多言,将水和剩下的一个馍馍放在苏婉手边,仔细检查了土坯房的门窗,确认从外面不易察觉后,才悄然融入夜色。
回到营房,世信躺在床上,心绪难平。苏家兄妹的遭遇让他愤慨,也让他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世道的险恶。
他微薄的饷银,连给苏文请个好郎中都困难。御林军中虽有军医,但无故索取大量伤药,必然引起怀疑。
接下来的几天,世信如同走在刀尖上。
他利用遛马的机会,悄悄采集了一些有消炎镇痛效果的草药。
将自己每日分到的食物省下大半,夜里偷偷送去土坯房。他用自己有限的金疮药和草药,尽力为苏文清洗、换药。
或许是年轻,或许是求生意志顽强,苏文的伤势竟然没有继续恶化,高烧也渐渐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但总算在一天深夜悠悠转醒。
苏文的苏醒让苏婉喜极而泣。
他比妹妹更加沉稳,醒来后,从妹妹口中得知了世信的救命之恩和目前的处境,他挣扎着要向世信道谢,被世信按住了。
“苏公子,虚礼就免了。养好身体才是当务之急。”世信看着苏文虽然憔悴却难掩聪慧的眼神,知道这是个明白人。
苏文靠在干草堆上,气息微弱但思路清晰:“张恩公,大恩不言谢。我苏家遭此大难,能得恩公仗义援手,已是天幸。
只是……我兄妹二人身份敏感,恐连累恩公。”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痛,“那赵元兴既然敢下此毒手,必定不会留下后患,追杀恐怕不会停止。
恩公若能指点一条生路,助我兄妹离开这是非之地,我苏文来日若能洗刷冤屈,重整家业,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世信看着这对落难的兄妹,一个重伤未愈,一个柔弱无依,离开这临时避难所,又能去哪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畿之地,恐怕不出几日就会被人发现。
“离开的事,还需从长计议。”世信沉吟道,“苏公子,你如今的身体经不起颠簸。当务之急,是让你彻底养好伤。
至于安全……这里虽然简陋,但目前看来还算隐蔽。”
他心中也在急速思考。御林军马场并非久留之地。
必须找到一个更安全、能让他们长期藏身并养伤的地方。
或许……可以冒险联系一下自己在京城中仅有的、信得过的旧识?比如,当年同在铁狼关退役,如今在京城做些小本生意的老大哥?但这同样存在风险。
“你们苏家在京城,真的没有任何可以投靠的故旧了吗?哪怕只是能暂时提供个落脚点也好。”世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苏文凝神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苦笑道:“家父生意主要在江南,京城虽有生意往来,但多是利益之交。
经此大难,人心难测,我们不敢轻易相信。唯一一位致仕的老侍郎,与家父有旧,但多年未曾联系,不知是否还念旧情,更不知其府邸是否已被赵元兴的人监视……”
线索似乎又断了。土坯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追风在门外轻轻刨地的声音。
世信握了握拳,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既然暂无去处,那就先留下。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你们放心,只要我张世信在一天,就绝不会抛下你们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