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也带着一丝试探。李明宇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进狼窝？！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天方夜谭，疯狂而致命。但看着孙福海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李明宇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一时冲动，这或许就是孙福海执意深入森林的真正目的！他不是来猎杀，也不是来寻找普通的食物，他是来……验证某个猜想，或者，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谈判”。
幼狼微弱的、带着饥饿和恐惧的哀鸣声，像一根无形的线，从幽暗的洞穴里飘出来，牵动着人的神经。
李明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被刺得生疼。他看了一眼身后无边无际的、危机四伏的密林，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深不见底的狼穴入口。退路渺茫，前方未知。但他想起了孙福海昏迷时的呓语，想起了那只被送走的灰毛，想起了狼群在饥饿中徘徊的悲凉眼神，想起了五连所有人绝望的脸庞。
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在他胸腔里炸开。
“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坚定。
孙福海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取下肩上的老枪，检查了一下枪膛，却没有端起来，而是反手背在身后，枪口朝下。这是一个微妙而重要的姿态。
他示意李明宇也放下武器，将铁钎靠在洞外的岩石上。
“跟着我，别出声，动作轻。”孙福海压低声音嘱咐，然后，他率先弯下腰，拨开洞口的枯枝积雪，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李明宇屏住呼吸，紧随其后。
洞穴里比想象中要深，入口狭窄，需要匍匐才能进入一小段，里面却豁然开朗了一些，勉强能让人弯着腰站立。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入口透进一点惨白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野兽体味、血腥和哺乳动物奶腥气的复杂气味，温热而窒闷。
借着微弱的光线，李明宇看清了洞穴里的情形。
在洞穴最深处干燥的角落里，铺着一些干草和动物毛发。四五只毛茸茸的狼崽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它们看起来出生不久，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体型比灰毛被救时大不了多少，此刻正发出细弱可怜的哀鸣，显然饥饿到了极点。
而在狼崽旁边，还躺着一只成年狼！它侧卧着，呼吸急促而微弱，身下的干草被暗红的血浸透了一大片。它的一条前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身上布满深可见骨的爪痕和撕咬痕迹，尤其是腹部一道伤口，还在微微渗着血水。是熊爪留下的致命伤。
这只狼显然已经奄奄一息，但它似乎察觉到了入侵者，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却充满威胁的低吼，挣扎着想抬起头，保护身后的幼崽。它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最后一点幽绿的光芒，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警惕。
李明宇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是一只重伤垂死的母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守护着自己的孩子。
孙福海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哪里，看着眼前这悲惨的一幕。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极其复杂，仿佛穿透了生死，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共同的苦难。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靠近母狼身后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稍微响亮些的、带着困惑和警惕的呜咽声。
一只体型明显比其他幼崽大一些、也更健壮些的小狼，从阴影里探出头来。它似乎比其他兄弟姐妹更警醒，琥珀色的眼睛已经能够视物，此刻正紧张地盯着两个不速之客，喉咙里发出稚嫩却清晰的威胁低吼。
当它的目光落在李明宇脸上时，那低吼声突然停顿了一下，小东西的鼻头剧烈地抽动起来，似乎在努力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
李明宇也愣住了。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光，他清晰地看到，那只小狼的一条后腿上，有一道已经愈合、但仍留下淡淡疤痕的旧伤。
是灰毛！
鹿婉云当初从犁铧下救出、偷偷喂养、最后又被母狼带走的那只小狼崽！它竟然还活着，而且看起来比其他幼崽更健康！
灰毛似乎也认出了李明宇身上某种熟悉的气味（或许是残留的鹿婉云的气息？），它不再低吼，而是发出一种困惑的、带着一丝依赖般的细微呜咽，甚至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这一幕，让整个洞穴里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和……难以形容。
重伤的母狼似乎也察觉到了幼崽的异常，它艰难地转动头颅，看了看灰毛，又看了看站在洞口阴影里的两个人类，那充满敌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置信的迷茫。
孙福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将背上那杆极具威胁的老枪轻轻放在脚边的地上。他伸出手，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小包，慢慢打开。
里面，不是子弹，也不是什么武器，而是一块黑乎乎的、硬邦邦的肉干！是之前李明宇省下来给鹿婉云，鹿婉云又偷偷塞给他，让他带给孙福海补充体力的那块！
孙福海将肉干掰成极小的小块，用手指轻轻捏着，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推向那群饥饿哀鸣的幼崽方向。
他的动作轻柔至极，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性，更像是一种……馈赠？或者说，一种试探性的交流？
幼崽们被食物的气味吸引，哀鸣声变得更加急切。灰毛犹豫了一下，最先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孙福海的手指，然后迅速叼起一小块肉干，缩回母狼身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其他几只幼崽也壮着胆子，跌跌撞撞地爬过来，争食那一点点救命的食物。
重伤的母狼警惕地看着这一切，喉咙里的低吼声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喘息。它似乎明白，这两个陌生的人类，此刻并没有恶意，甚至……带来了一丝它无法理解的生机。
孙福海做完这一切，缓缓站起身，没有试图去触碰任何一只狼崽，也没有再看那只垂死的母狼。他对着李明宇，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离开。
两人屏着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这个弥漫着死亡和新生、绝望和一丝诡异希望的狼穴。
重新回到林地的雪光下，两人都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水下潜回人间，心脏狂跳不止，背后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洞中的那一幕，太过震撼，太过超乎想象，让他们久久无法言语。
孙福海望着幽深的森林，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声音沙哑而沉重：
“它们……也到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