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荣国府。
曾经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府邸,如今只剩下一片被查抄后的萧索废墟。
贾宝玉就被圈禁在这片废墟的中心——怡红院。
这里曾是他的温柔乡,是他逃避现实的避风港。
此刻,门窗皆被厚重的木板钉死,仅在门下方留了一个递送食物的、狗洞般的小窗。
他形销骨立,眼神空洞得像一汪死水,整个人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锦衣玉食的日子恍如一场荒唐大梦。
如今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冰冷的墙壁,以及供桌上那一排排沉默的、象征着家族荣耀与枷锁的祖宗牌位。
他每天被迫跪在冰冷的牌位前,听着府外派来看守的婆子,用麻木的语调念叨着他的罪过,进行着一场又一场毫无意义的忏悔。
他万念俱灰。
活着,对他而言,已是一种比死亡更深重的酷刑。
这一天,那扇小窗“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熟悉的小厮探进头来,是王熙凤如今在外的亲信。
他没有多言,只飞快地塞进来一个油纸包裹,嗓音压得极低,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宝二爷,凤爷吩咐的,看完就烧了,一个字都别留!”
说完,不等宝玉有任何反应,那颗脑袋就缩了回去,脚步声迅速远去。
贾宝玉麻木地挪动着僵硬的身体,解开包裹。
里面没有食物,只有一叠厚厚的、从邸报上剪下来的文章,以及几张粗糙的纸,上面用炭笔潦草地记录着什么。
他拿起那些剪报,上面是朝廷对广州之事的官方通报,言辞激烈,痛斥废太子勾结海寇,意图谋逆。
他看不懂那些官样文章。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张潦草的炭笔记录上。
字迹是平儿的,急促而有力。
上面没有称谓,没有问候,只有一行行冷冰冰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文字。
“卡斯蒂利亚王国,供新式膛线火枪,百步穿甲。”
“供铁甲战舰,不惧炮火。”
“求割让广州、泉州、宁波三港,永为国土。”
“求治外法权,洋人驻军,不服王化。”
短短几行字,像一柄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贾宝玉的眼球。
割让港口!
异族驻军!
治外法权!
他终于迟钝地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会往死里打他。
明白一向温婉的林妹妹为何决绝离去,再不回头。
明白水溶为何不惜背上谋逆的骂名,也要领兵南下,掀起滔天血浪。
他想起了自己。
想起自己曾为了一个丫鬟的离去而哭闹不休,觉得天塌地陷。
想起自己曾因仕途经济而鄙夷兄长,自诩清高脱俗。
想起自己曾对着落花流水伤春悲秋,以为那便是世间至情。
那是何等的可笑!
何等的天真!
何等的无知!
在足以亡国灭种的惊天阴谋面前,他那些风花雪月的悲伤,那些自以为是的“性灵”,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那不是真情,那是自私!
那不是清高,那是愚蠢!
“呕——”
他猛地弯下腰,发出剧烈的干呕。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酸苦的胆汁,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
巨大的羞耻与悔恨,化作最凶猛的潮水,将他彻底吞噬。
他想赎罪!
他要去广州!去战场!去死!
他要亲口告诉林妹妹,他错了!他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
可他抬起头,看到的,只有被钉死的门窗,和那排冰冷注视着他的祖宗牌位。
他被困在这里。
像一只被拔了牙、剪了爪的废物。
什么也做不了。
绝望之中,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墙角那张积满灰尘的书案上。
笔墨纸砚,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
是他曾经引以为傲,如今却鄙夷至极的才华。
他想起了那些曾与他交好的梨园子弟,想起了蒋玉菡,想起了那个唱腔婉转、名动京城的琪官。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几近崩塌的脑海里,破土而出,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像疯了一样冲到书案前。
他用颤抖的手,燃起了府中仅剩的半截蜡烛,铺开宣纸,用冷水研开早已干涸的墨锭。
烛火摇曳,映着他那张因极致的痛苦与亢奋而扭曲的脸。
他将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中,不眠不休。
笔尖在纸上疯狂地跳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不是在写字,那是在用灵魂呐喊,用骨血控诉!
三天后。
一部荡气回肠、悲壮激昂的传奇剧本,在他的笔下,正式诞生。
他给它取名——
《南海恨》。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叫来了那个送东西的小厮,将厚厚一沓墨迹未干的剧本和自己贴身戴了多年的通灵宝玉,一并交到他手里。
“去城南的锦仙班,找班主齐芳。”
“告诉他,故人贾宝玉,以项上人头作保,以通灵宝玉为押,请他务必将此戏,唱响京城!”
锦仙班,京城最负盛名的戏班子。
班主齐芳看着眼前这份带着体温的剧本,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贾家倒了,贾宝玉是钦定的罪人,谁沾上谁倒霉。
他本想直接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可当他看到那块晶莹剔透、宝光流转的通灵宝玉时,心头剧震。
他终究还是接过了剧本,耐着性子翻看了几页。
只看了几页,他那双见惯了风浪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剧本,眼睛瞪得像铜铃!
奸王卖国,将军喋血,才女救世!
这写的哪里是戏文!
这字字句句,分明就是正在南边发生的一切!而且写得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看得他这个唱了一辈子戏的老江湖,都觉得浑身血液在燃烧!
“好!好一个《南海恨》!”
齐芳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跳。
他正要下令,一个管事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齐芳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为一种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高举着剧本,双目赤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来人!把所有活都停了!班子里所有角儿,不管老的少的,全都给老子滚过来!”
“从今天起,不分昼夜,给老子排这出戏!”
“红楼集团的凤爷说了,排戏期间,所有开销,她三倍包了!戏楼那边,她也打点好了!”
“咱们什么都不用怕!”
“谁敢耽搁,老子打断他的腿!”
七天后。
京城最大的戏楼“广和楼”,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南海恨》第一场,正式上演。
当戏台上,扮相俊美的“水王爷”立下“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军令状,率兵南下时,满堂喝彩。
当阴险毒辣的“勾太子”与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洋使节”,在昏暗的灯光下签订卖国密约时,台下瓜子皮、烂菜叶齐飞,“卖国贼”的骂声震天。
而当那个身着白衣,眉间带着一缕清愁,却用超凡的智慧与勇气,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巨寇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玉仙子”登场时,整个戏楼,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那个角色的风华与智计所折服。
尤其是当她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念出那段核心唱词时,更是字字句句,如重锤一般,狠狠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休言女子非英物,一纸降书重千钧。”
“宁为玉碎南海畔,不叫神州寸土沦!”
“好!”
不知是谁第一个从座位上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一瞬间,仿佛点燃了火药桶。
整个戏楼,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叫好声!
“杀尽奸王!保我河山!”
“玉仙子说得对!寸土不让!”
“北静王爷千岁!林姑娘千岁!”
民众的情绪,被这出戏,彻底点燃!
一股前所未有的爱国狂热,和对叛国者的滔天憎恨,从戏楼里汹涌而出,席卷了京城的每一个茶楼酒肆,每一条大街小巷。
舆论的洪流,在一夜之间,彻底转向。
红楼集团的顶楼雅间里,王熙凤凭栏而立,听着楼下传来的,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喝彩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锋利的弧度。
平儿站在她身后,激动得脸颊通红。
“凤爷,您真是神了!宝二爷这出戏一唱,整个京城的风向全变了!现在人人都把王爷和林姑娘当成了救世的活菩萨!废太子那边,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
王熙凤端起酒杯,没有看她,只是遥遥对着南方的天际。
“我神什么?这本就是林妹妹的计策。”
她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清晰而冷静。
“她南下前就说过,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只在疆场之上。”
“人心,才是最坚固的城墙,也是最锋利的刀。”
她看着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在她眼中,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广州的仗,水溶在打。”
“京城的仗,宝玉在打。”
“而咱们……”
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那双凌厉的丹凤眼中,闪动着吞噬一切的光芒。
“咱们要做的,就是为他们,备足粮草,磨快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