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颠簸。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咯吱声,像是永无止境的催命符。
京城的万家灯火,早已被身后无边的夜色彻底吞没。
没有回头路了。
她也不需要回头路。
车队连夜出城,没有在新婚之夜做片刻停歇,只在天色将明时,才于一处荒僻的官驿简单休整。
官驿早已破败不堪。
驿丞哆哆嗦嗦地迎出来,看着这队沉默却肃杀的人马,连大气都不敢喘。
简陋的客房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潮湿的霉味。
但那张破桌上,却点着一对崭新的红烛。
摇曳的烛火,将这四壁漏风的房间映出几分暖意,也算是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的婚房。
水溶牵着黛玉走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窥探。
他看着黛玉。
她还穿着那身繁复的红色嫁衣,舟车劳顿之下,那张素净的小脸透着掩不住的疲惫,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近乎笨拙,为她卸下那顶并不算华丽的凤冠。
发丝如瀑般散落,她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水溶的指尖无意中触到她微凉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像一根针,扎进了他心里。
愧疚与心疼在他的胸口翻江倒海。
“黛玉。”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
“委屈你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宾客盈门。
本该是世间最荣耀的王妃,新婚之夜,却是在这样仓皇的奔逃中度过。
他给了她名分,却也给了她世上最颠沛流离的开始。
黛玉却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清凌凌的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恬静与安然。
“不委屈。”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字字坚定。
“水溶。”
她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能光明正大地嫁给你,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福分。”
她不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前世,她求一隅安身之地而不得,最终泪尽而亡。
今生,她有了一个可以并肩而立,将整个后背都交付于他的男人。
这点奔波,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她转身走向自己随身的妆匣,打开。
从里面,取出了那支木簪。
那支在太和殿上,被他高高举起,与皇权对峙的木簪。
簪身早已被他的体温浸润得温润光滑,透着只属于他的淡淡气息。
她拿着簪子,走到他身后。
水溶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指尖穿过他的长发,动作有些生涩,却异常认真。
她为他束起长发。
然后,将那支木簪,稳稳地,插了回去。
物归原主。
更是,心有所属。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离开。
她从身后,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他宽阔坚实的腰身。
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他冰冷铠甲下的后背上。
他的心跳声,强而有力,透过衣料与甲胄的缝隙,一下,一下,清晰地传到她的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水溶。”
她在他的背上,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宣告。
“从今天起,我们是夫妻了。”
“与君同舟,风雨无惧。”
她顿了顿,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嵌入他的生命里。
“此后,你我不仅是夫妻。”
“更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战友。”
去他的王妃。
去他的荣华富贵。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她要的,是一个能与她并肩作战,杀出一条血路的同盟!
一个可以让她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安然入睡的港湾!
水溶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
他猛地转过身,手臂如铁钳,将那个娇小的,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身体,狠狠地、不留一丝缝隙地,揉进了自己的怀里!
太紧了。
紧到黛玉几乎要喘不过气。
可她没有挣扎,反而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
他身上有风尘仆仆的味道,有铠甲冰冷的触感,更有让她无比心安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
那些愧疚,那些心疼,那些失而复得的狂喜,那些对未来的壮志与担忧在此刻,都化作了一个动作。
他低下头。
准确地,吻住了那片他肖想了许久的柔软。
这个吻,没有半分情欲。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将对方烙印进灵魂的决绝。
是盟约的烙印。
摇曳的红烛,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密不可分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两世的孤苦。
两世的算计。
两世的漂泊无依。
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那个在潇湘馆咳血而亡的孤女。
那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王爷。
他们的灵魂,终于在这一夜,完整地,拥抱了彼此。
许久。
唇分。
水溶的额头抵着她的,灼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他的眼眶红得吓人,眼底却亮得像有两团火在烧。
“黛玉。”
他开口,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水溶此生,定不负你。”
黛玉看着他眼中的星火,忽然笑了。
那笑容,干净,剔透,像雨后初晴。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带着几分狡黠。
“王爷,说这些就见外了。”
她的桃花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从今天起,我林黛玉就是你镇北王府最大的合伙人。”
“我要的,可不是一句‘不负’。”
“我要北境三州一半的税收,还有你镇北军所有缴获的优先支配权。”
“要是敢克扣我的分红,我可要闹罢工的。”
水溶一愣,随即也笑了。
胸中所有激荡与沉重,都被她这句石破天惊的“分红”冲得烟消云散。
是啊。
他的黛玉,从来不是需要被圈养在后宅的金丝雀。
她是能与他并吞天下的,翱翔于九天的凤。
“好。”
他握住她作乱的手指,放在唇边,印下一个滚烫的吻,郑重如签下军令状。
“我的王妃,我的军师。”
“我的……合伙人。”
“整个北境,连同我,都是你的。”
“分红,你随便开。”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和一段漫长而未知的旅程即将开始。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窗内,红烛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泪,终是熄灭。
但房间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因为从今夜起,他们是彼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