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声凄厉的鸡鸣划破黎明前的死寂,绿萼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那双爬满蛆虫、空洞流着黑水的眼睛,再一次在她的脑海中炸开。
她捂住嘴,剧烈的干呕让她几欲昏厥。
整整三夜了,小蝉的鬼魂就像附骨之疽,夜夜从井底爬出,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她:“还我眼睛……”
恐惧的汁液已经彻底浸透了她的骨髓。她再也撑不住了。
当日午后,当绿萼端着给贵妃新熬的安神汤走向长信宫时,双腿一软,竟直直地跪倒在了琼华殿冰冷的白玉阶前。
药碗摔得粉碎,褐色的汤汁蜿蜒如蛇。
她浑身颤抖,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破碎的音节:“贵妃娘娘……苏菱微娘娘……奴婢有罪!当年……当年是苏婉柔贵妃命我将砒霜混入您乳母的参汤,又是她……让我把小蝉推下井……”
她的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她说,只要我不说,就让我当掌事姑姑……奴婢不是人!奴婢被鬼缠上了!求娘娘救我!”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熏香的烟雾袅袅升起。
许久,苏菱微清冷的声音才缓缓飘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回去,今晚照常点灯。”
绿萼愕然抬头,却只看到紧闭的殿门。
那平静的语调,比任何厉声质问都更让她心头发寒。
待绿萼连滚爬爬地离去,苏菱微这才对屏风后的阴影处淡然开口:“出来吧。”
一个身形瘦削、气质阴郁的男子走了出来,正是被贬入画院为杂役的画中仙。
他原是江南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只因痴迷于描绘“生死同幅”的禁忌之技,被视为不详,才落得如此下场。
苏菱微递去一张素笺,眸光比窗外的冬雪更冷:“我要一幅《鸾镜图》。正面,是苏婉柔觐见之容,要端庄威仪,母仪天下;背面……我要让她亲眼看见自己的魂。”
画中仙接过素笺,指尖微微一颤。
他看懂了这八个字的重量。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苏菱微一眼,这个女人的野心与狠戾,远超他想象。
他躬身领命,一言不发地退下。
他将自己关在画室三日,不眠不食,心血耗尽,终成一卷。
画卷展开,正面是苏婉柔身着凤冠霞帔的模样,笑意温婉,慈和万方,仿佛天底下最仁善的女子。
然而,画卷以一种特制的南海松胶分层封存,背面暗藏玄机。
一旦靠近温热的活人气息,那端庄的画像便会渐渐浮现出另一重景象——皮肉溃烂,眼眶里钻出蠕动的毒虫,口中还死死衔着半截写有“冷宫”二字的毒药方。
远观无异,近触惊魂。
入夜,长信宫外,一道白色鬼影如闪电般掠过高高的宫墙。
楚娘子易容成小蝉惨死的模样,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赤着一双惨白的脚,只在墙头伫立了短短三息,便如青烟般悄然退走。
“鬼——有鬼啊!”巡夜的守卫吓得长矛脱手,指着墙头语无伦次。
跟在贵妃身后的绿萼只瞥见那熟悉的轮廓,便尖叫一声,当场吓得昏死过去。
苏婉柔心中本就有鬼,此刻更是又惊又怒。
她一把夺过侍卫的长剑,厉喝着追了出去,对着空无一人的夜空怒吼:“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一剑挥出,却只砍了个空。
狂怒之下,她回身一剑,狠狠劈在庭院中的一座石灯上!
“锵!”
火星四溅,石屑纷飞。
苏婉柔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
她抬起头,火光摇曳中,墙壁上她的倒影显得格外扭曲。
忽然,她瞳孔骤缩——那墙上的影子仿佛有了生命,竟与她自己的身影渐渐重叠、剥离,一张端庄的脸庞之上,缓缓浮现出另一张腐烂溃败、眼眶空洞的面孔!
“啊——!”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踉跄后退,一脚踢翻了廊下的鎏金香炉。
滚烫的香灰倾泻而出,在冰冷的地砖上,竟赫然烙出了一个焦黑的“苏”字!
次日早朝,气氛肃穆。
就在百官奏事完毕,以为将要退朝之际,一直沉默立于后妃队列中的苏菱微款步出列,声音清越,响彻整个太和殿:“启禀陛下,臣妾近日偶得一位奇士所献《鸾镜图》,言此画能照见人心善恶,辨忠奸,分黑白。陛下若不信,不妨一观。”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萧玦眉头微蹙,但还是沉声道:“呈上来。”
苏菱微亲手展开画卷,呈于御前。
萧玦初看,只见画中女子正是他宠冠后宫的贵妃苏婉柔,画工精湛,神态逼真,只当是一幅寻常的肖像画,正欲挥手让她退下。
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画卷之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温热从画心传来。
他心中一动,凑近细察。
就在他龙息吞吐之间,那原本温婉的笑容开始扭曲,细腻的肌肤下仿佛有阴影在游动。
他猛地翻转画卷,只见那背面竟浮现出一张皮肉腐烂、眼生蛆虫的恐怖面孔!
“放肆!”萧玦猛然合上画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画卷的质感和变化,绝非普通颜料所能及!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苏婉柔竟不顾礼仪,发髻散乱地冲入殿外,跪地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高喊:“陛下!不可信!这是妖画!是苏菱微用西域邪法构陷臣妾!求陛下销毁此画,还臣妾一个清白!”
她越是歇斯底里,百官的神情就越是微妙。
无人敢言,但已有数位心思活络的大臣,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悄然拉开了与苏氏一派的距离。
退朝后,萧玦独留苏菱微于御书房。
他死死盯着那幅被紧紧卷起的画,声音低沉:“此画……真能显形?”
苏菱微神色淡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回陛下,人心若藏毒,镜未必照得出;但若人已自疑,则草木皆可成像。”她微微一顿,抬眸直视帝王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道:“陛下可知,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而是鬼影……生出了血肉?”
当晚,绿萼如蒙大赦,主动将一个藏于自己床底多年的木匣交给了琼华宫。
里面是一个缝制粗糙的怨咒娃娃,背后用朱砂写着苏菱微的生辰八字,旁边还压着几张早已发黄的符纸。
“娘娘,这是当年贵妃让奴婢交给巫媪阿兰陀,让她埋在冷宫的替身娃娃……她说,要让您永世不得翻身。”
苏菱微接过那沾满尘埃的物证,指尖轻轻抚过娃娃那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面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你说她不信鬼神?可笑。”
她将娃娃递给身后的侍女,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她怕的,从来不是鬼——是真相,长了眼睛。”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在宫外数十里的一座阴森地宫深处,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正盘坐于法坛之上。
她面前的七星灯火,本应稳如磐石,此刻却有一盏猛烈地摇曳起来,火光由赤红转为诡异的幽蓝色。
“噗”的一声,灯火骤然熄灭。
黑暗中,那身影缓缓抬起头,干枯的手指掐算着什么。
她感觉到,一股她从未见过的、更为霸道的力量正在紫禁城中悄然崛起,竟隐隐压制了她的咒术。
那不是皇家的龙气,也不是寻常的道法佛光。
那是一种……同源,却又截然不同的东西。
斗篷下的双眼倏然睁开,闪过一丝惊疑与狠戾。
“竟有人……敢在我的地盘上,动我的‘作品’?”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地宫中回荡,带着一丝被触怒的杀机,“苏氏……原来也通大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