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带回的惊天消息——北狄中军大营竟出现了打着朝廷旗号的人马,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冰水,瞬间冻结了绥远卫高层刚刚因夜袭成功而燃起的短暂振奋。寒意,刺骨的寒意,从顾长渊和林婉清的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朝廷……旗号?”张将军因失血而苍白的脸瞬间涨红,目眦欲裂,“怎么可能?!是哪部分的旗号?看清楚了?!”他猛地揪住那名报信死士的衣襟。
“咳咳……旗色……暗红……金边……似乎是……是……”重伤的死士气息奄奄,努力回忆,“似乎是……枢密院直属……宣抚使的……仪仗……”
枢密院宣抚使?!顾长渊瞳孔骤缩!枢密院掌军国机要,其直属宣抚使地位尊崇,非重大战事或特殊使命不会轻出。此等人物,怎会在此刻出现在北狄大营?!是朝廷已与北狄暗通款曲?还是……朝中那位“鹞鹰”,已能调动如此高位的人物,亲临前线,与敌酋会盟?!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绥远卫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消息封锁!严禁外传!”顾长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所有听到消息的人,“违令者,军法从事!”
“是!”众人心头凛然,齐声应诺,皆知此事关系何等重大。
顾长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滔天的怒火,迅速恢复冷静。他看向奄奄一息的死士,沉声道:“好生照料,务必救活!”随即对张将军道:“将军,你伤势不轻,立刻下去疗伤,城防交由副将暂代。方淮,胡老,全力救治伤员!”
众人领命而去。顾长渊则一把扶住因震惊和虚弱而摇摇欲坠的林婉清,低声道:“我们回衙署。”
回到衙署内间,屏退左右,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而凝重的面孔。
“你……如何看?”林婉清靠在榻上,气息微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冷静。
顾长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清数十里外北狄大营中正在进行的阴谋。“两种可能。一,朝廷……已决定放弃北疆,甚至……与北狄达成了某种交易,绥远卫和落云关,都是弃子。”他说出这个可能性时,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林婉清心脏一缩,指尖发凉。若真如此,他们所有的坚守,都成了笑话。
“第二,”顾长渊转过身,眼中寒光凛冽,“朝中那位‘鹞鹰’,能量远超你我想象,已能假传圣意,甚至调动枢密院高官,亲赴敌营,行卖国勾当!其目的,或许是借北狄之手,除掉太子一系的势力(包括你我),或许是另有更大的图谋!”
“但……枢密院宣抚使……身份非同小可,岂是那么容易假冒或调动的?”林婉清蹙眉。
“所以,我更倾向于后者。”顾长渊走到榻边,坐下,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鹞鹰’在朝中根基极深,此次北疆之乱,恐怕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针对东宫的巨大阴谋。北狄不过是他们利用的刀,而绥远卫,就是这盘棋上,必须拔掉的钉子!”
林婉清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若真如此,他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城外的北狄大军,还有来自背后、来自最高权力层的冰冷刀锋!
“那……我们……”她声音发颤。
“等。”顾长渊吐出两个字,眼神锐利如刀,“等那位‘宣抚使’亮出底牌。同时,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沉吟片刻,快速下令:“张将军伤势稳定前,城防由我亲自坐镇。加派双倍暗哨,严密监控四方动静,特别是通往内地的方向,若有任何朝廷兵马异动,立刻来报!城内……实行宵禁,许进不许出,严查任何可疑人员!婉清,你这边,加快对疫情和毒伤的控制,尽量恢复将士的战斗力。”
“我明白。”林婉清重重点头,深知此刻每一分力量都至关重要。
接下来的两日,绥远卫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城头戒备森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落云关方向的喊杀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只有偶尔升起的零星黑烟,昭示着那场血战的惨烈结局。每个人心头都笼罩着不祥的预感。
顾长渊日夜守在城楼,几乎未曾合眼,既要应对北狄游骑不间断的骚扰,又要提防可能来自背后的冷箭,身心俱疲。林婉清则在病榻上争分夺秒,凭借方淮送来的最新脉案,强撑着精神调整药方,指挥救治,脸色愈发苍白,但眼神中的光芒却愈发坚定。
第三日清晨,天色未明,一骑快马如同旋风般冲破晨雾,直奔绥远卫东门而来!马上骑士高举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嘶声高喊:
“八百里加急!圣旨到!钦差大人仪仗已至五十里外,命绥远卫指挥使顾长渊,即刻开城迎驾!”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了寂静的清晨!
城头守军一阵骚动,所有目光都投向闻讯赶来的顾长渊。
顾长渊站在城头,望着城下那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以及他身后空荡荡的官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已翻江倒海。来了!终于来了!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
“敢问天使,钦差大人是哪位?所颁何旨?”顾长渊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钦差乃枢密院副使、奉旨宣抚北疆的赵安国赵大人!”传令兵昂首道,“圣旨内容,岂是你能窥探?速开城门,准备香案迎驾!”
赵安国?!顾长渊心中巨震!此人乃是朝中资深老臣,素以刚正不阿着称,虽非太子嫡系,但也从未听说与赵侍郎一党有过密往来。怎么会是他?难道自己猜错了?
但此刻,已不容他多想。钦差持圣旨而至,若拒不开城,便是抗旨不遵,形同谋反!
“开城门!”顾长渊沉声下令,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身旁的副将,低声道:“按第二套方案准备。没有我的信号,任何人不得靠近钦差仪仗百步之内!”
“得令!”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顾长渊整理了一下衣甲,率一众将领,肃立于城门内侧。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手按在剑柄上,肌肉紧绷。
约莫一个时辰后,地平线上出现了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旌旗招展,盔明甲亮,护卫森严,中央一杆杏黄大纛旗下,一位身着紫袍、面容肃穆的老者,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正是枢密院副使赵安国!
队伍在城门外一箭之地停下。赵安国目光扫过城头严阵以待的守军和城门内肃立的顾长渊等人,眉头微蹙,朗声道:“顾长渊接旨!”
顾长渊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臣,绥远卫指挥使顾长渊,恭请圣安!”
“圣恭安!”赵安国展开一卷明黄圣旨,声音洪亮,回荡在寂静的清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狄猖獗,犯我边陲,绥远卫指挥使顾长渊,临危受命,暂摄防务,协同安乐县主林婉清,防疫抗疫,固守孤城,忠勇可嘉!然,闻报绥远卫疫情汹汹,伤亡惨重,朕心甚忧。特遣枢密院副使赵安国为钦差,宣抚北疆,稽查战守,处置机宜。绥远卫一应军务政务,暂由钦差赵安国节制。钦此!”
圣旨内容出乎意料的“温和”!不仅肯定了顾长渊和林婉清的功绩,还派来了钦差“宣抚”,看似是来援助的。但顾长渊的心却沉了下去——“暂由钦差赵安国节制”!这意味着,他和林婉清刚刚稳定住的局面,瞬间易主!兵权,被夺了!
“臣,顾长渊,接旨。谢陛下隆恩!”顾长渊叩首,声音平静无波,起身,双手接过圣旨。
赵安国翻身下马,走到顾长渊面前,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顾将军,辛苦了。带本官入城吧,陛下还另有口谕,需当面传达于你与林县主。”
“钦差大人请。”顾长渊侧身让路,眼神与赵安国短暂交汇,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但对方目光深沉如古井,看不出丝毫端倪。
钦差仪仗缓缓入城。盔甲鲜明的禁军护卫瞬间接管了城门防务,气氛陡然变得无比微妙和紧张。
消息如风般传遍全城。钦差到了!朝廷没有放弃他们!绝望的军民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但顾长渊、张将军(闻讯强撑赶来)等知情者,心中却笼罩着更深的阴云。
顾长渊将赵安国迎入衙署正堂。落座后,赵安国挥退左右,只留下两名心腹侍卫,目光落在顾长渊身上。
“顾将军,林县主何在?陛下口谕,需你二人一同聆听。”
顾长渊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回大人,林县主此前为抗疫治毒,身染重疾,至今重伤未愈,卧床不起,恐难以接驾。”
赵安国眉头一皱:“重伤?为何此前奏报中未曾提及?带本官去看看。”
顾长渊无法拒绝,只得引赵安国前往内院。穿过戒备森严的走廊,来到林婉清养病的内间门外,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方淮和胡老守在门口,见状连忙行礼。
赵安国径直推门而入。顾长渊紧随其后,手心已微微见汗。
屋内,林婉清安静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仿佛沉睡不醒。但若细看,能发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赵安国走到榻前,仔细端详了片刻,又示意随行的太医上前诊脉。那太医诊了许久,面色凝重,对赵安国微微摇了摇头。
赵安国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转身对顾长渊道:“顾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外间。赵安国屏退旁人,压低声音,说出的“陛下口谕”,却让顾长渊如坠冰窟!
“陛下口谕:北狄已遣使秘密入京,呈上国书,愿息兵议和。条件之一,便是要朝廷……严惩‘擅启边衅、防疫不力、致北疆大疫’之绥远卫主事官员,以儆效尤。顾长渊,林婉清,你二人……可知罪?”
顾长渊浑身血液瞬间冰凉!他终于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援军,而是催命符!赵安国此行,名为宣抚,实为问罪!北狄与朝中的“鹞鹰”里应外合,要将绥远卫浴血奋战的功臣,打成罪人!而重病的林婉清,更是他们完美的替罪羊!
“钦差大人!”顾长渊猛地抬头,目光如炬,逼视赵安国,“此言何意?绥远卫上下,浴血奋战,抵御外侮,何罪之有?!北狄议和?分明是缓兵之计,欲加之罪!”
赵安国面对顾长渊凌厉的目光,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顾将军,圣意难测,本官只是传旨。是否有罪,自有公论。但眼下,为大局计,为平息边衅,恐怕……要委屈二位了。”
他拍了拍手,门外瞬间涌入大批甲士!
“来人!将顾长渊拿下,暂押看管!没有本官命令,不得任何人探视!林县主伤病沉重,好生‘静养’,没有本官允许,亦不得任何人打扰!”
“赵安国!你敢!”顾长渊怒喝,欲要拔剑,却被数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死死按住!他武功虽高,但重伤未愈,又事起突然,竟被瞬间制住!
“顾将军,得罪了。”赵安国面无表情地挥挥手,“带下去!”
顾长渊被强行押走,他回头死死盯着内间房门,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担忧。婉清……
内间榻上,一直“昏迷”的林婉清,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滴冰凉的泪珠,从眼角悄然滑落。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而这一次,他们还能绝处逢生吗?
绥远卫的天,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