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父亲。那只鸡,可是家里油盐酱醋的重要来源!但他看到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神色,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嗯!爹,我知道了!” 说完,他松开父亲的衣角,转身朝着鸡笼跑去,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执行任务的郑重。
许百顺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望着儿子奔向鸡笼的背影,脸上努力地维持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也有对儿子懂事的心疼。
然而,当许三多笨拙地打开鸡笼门,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抓那只咯咯叫的母鸡时,许百顺脸上的笑容再也绷不住了。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涌了出来,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肆意流淌。
他抬起那只粗糙的、沾着泥土和泪痕的大手,用力地、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仿佛想擦掉这不合时宜的软弱,也仿佛想擦掉这半生所有的辛酸和此刻汹涌澎湃的、五味杂陈的父爱。
暮色四合,将他佝偻的身影和无声的泪水,一同笼罩在寂静的山村暮霭之中。只有那只被许三多抱在怀里、正不安分地扑腾着翅膀的老母鸡,发出“咯咯哒”的叫声,为这沉静的画面增添了一丝鲜活的生机。
成家堂屋中央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桌面坑洼不平的老方桌被擦得锃亮,此刻正被浓浓的饭菜香气和喜庆的气氛包围着。
桌上摆着几大碗分量十足的农家菜:油汪汪的土豆炖鸡块(那只被许三多抱来的老母鸡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碗里)、清炒带着露水气的时蔬、自家腌的咸菜疙瘩、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玉米面贴饼子。昏黄的油灯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映照着满足与喜悦。
成才和许三多并肩坐在长条凳上,碗里各自堆着冒尖的饭菜,最顶上,赫然压着两只肥硕油亮、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大鸡腿!这显然是成母林秀特意夹给他们的“最高荣誉”。
两个孩子看着碗里的鸡腿,又看看围坐在桌边的成村长、成母林秀、马老师、许百顺以及许三多的两个哥哥(许大哥和许二哥),嘴角咧着,露出有些傻气却无比幸福的笑容。这笑容里,有考上的喜悦,有被长辈们如此重视的受宠若惊,更有对未来朦胧而美好的憧憬。
成村长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那是喜悦和刚才几口土烧酒共同作用的结果。他端起面前那只粗瓷大碗,里面晃荡着透明的酒液,朝着马老师郑重地举起来,声音洪亮:“马老师!来!我敬您!您是我们村的大恩人!没有您,就没有这两个娃的今天!这碗酒,您必须得喝!”
马老师连忙放下筷子,伸出手,不是去接酒碗,而是轻轻却坚定地按住了成村长端碗的手腕,脸上带着温和但不容置疑的笑意:“村长!心意我领了!酒,喝!但就这一碗,说好了,就这一碗!”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语气变得认真,“明天咱们还有正事呢!得早早地去学校,给两个娃布置住的地方,事儿还不少!”
“啥?住的地方?” 成村长端着酒碗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红光都凝固了,满是疑惑。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许百顺。
许百顺也正端着碗,闻言同样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住…住的地方?” 他重复着,似乎没明白马老师的意思。
两个平日里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总爱抬杠的老对头,此刻却因为同一个巨大的问号,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都写着“怎么回事?”。
随即,两人又像被对方烫到似的,飞快地移开视线,脸上同时浮现出熟悉的、互相嫌弃的表情。最后,两双带着同样急切询问的眼睛,齐刷刷地、牢牢地钉在了马老师脸上。
马老师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忙解释道:“瞧你们俩!是镇中学的校长和李主任考虑的周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感激,
“他们知道咱们山里的娃住得远,成才和三多年纪又还小。这每天来回几十里的山路,一来一往,太危险,也耽误太多时间了!所以啊,学校特别照顾,给安排了住校!就在学校里面住!”
“住校?!” 成村长和许百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成村长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酒液溅了出来。他眼眶瞬间就红了,那红不是因为酒气,而是因为巨大的感动和释然!
他放下酒碗,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马老师!您…您就别哄我了!这…这肯定是您!是您替娃们求来的!您…您真是…太谢谢您了!您让娃们少遭了多少罪啊!”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只觉得一股暖流直冲头顶。
许百顺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他放下碗,低下头,用同样粗糙的手背使劲抹了抹早已湿润的眼角,肩膀微微耸动。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眼圈通红地看着马老师,声音嘶哑哽咽:“马老师…不是您…娃…娃们肯定不能…不能有这福分…能住在学校里面…这…这…” 他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在了喉咙里。
马老师看着眼前两个真情流露的汉子,心中也感慨万千。他摆摆手,语气真诚而郑重:“村长,许叔!你们快别这么说!我是他们的老师!从他们叫我第一声‘老师’起,我就不是什么外人!看着他们能走出大山,能有个更好的前程,这就是对我这些年站在讲台上最大的认可!比什么感谢都强!” 他的目光扫过成才和许三多,充满了师长的慈爱与期许。
成村长听了这番话,胸中激荡,他重新端起那碗酒,眼神无比坚定:“马老师!您这话…在理!是我俗气了!对您的感谢…都在酒里了!” 他高高举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