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白的药,宫中和孩子们寻来的各式珍稀补品,似乎都未能真正扭转乾坤。萧衍的身体,如同秋日里燃尽的烛火,光芒日渐微弱,只是靠着那顽强的芯子,和周围人小心翼翼拢着的掌心,勉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温存。
他彻底卧床不起了。大多数时候,他都闭着眼,似睡非睡,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清醒的时刻变得弥足珍贵,且越来越短。但他神志始终是清明的,那双深邃的眼眸,即便深陷在消瘦的脸颊上,依旧保持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与平静,只是那锐利之外,更多了一层看透生死的通透与温和。
我们的寝居成了世界的中心,却又仿佛与世隔绝。屋内终日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安神香的清冽气息。窗扉半开,只垂着一层薄薄的竹帘,让柔和的光线透进来,却不至于惊扰到他。
我几乎摒弃了所有外事,日夜守在他的床边。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每一道皱纹,每一根银发的走向,都刻进心里;有时会拿起温热的湿帕,极轻地为他擦拭脸颊和双手;有时,只是握着他那只已瘦可见骨、却依旧修长的手,用我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那总是微凉的指尖。
他醒来时,若精神尚可,我们会说几句话。声音都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偷来的静谧时光。
“今日阳光甚好。”他会看着竹帘缝隙透入的光柱,轻声说。
“嗯,院子里的石榴花快开了。”我应着,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他便会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
有时,他会突然问起:“明远前日说的那桩漕运改制,后续如何了?” 或是 “静姝前日来信,说长卿得了一柄古剑,她可还喜欢?” 即便在这种时候,他心头挂念的,依旧是儿女们的事情。
我一一轻声回答,拣那些令人宽慰的细节说与他听。他听着,眼神温和,偶尔点点头,便不再多问。
明远和静姝几乎日日都来。他们不再像起初那般忧形于色,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陪着说说话,或是读一段他往日喜欢的诗文。静姝有时会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挤出笑容,说着江南的趣事。萧衍会看着她,眼神里是父亲独有的、了然又心疼的温柔。
萧煜的军报和家书依旧定期送来。我会在他精神好的时候,念给他听。听到边关安稳,听到萧煜又妥善处理了某处摩擦,他的眼中总会流露出欣慰的光芒。那是他亲手培养、寄予厚望的将才,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守护着他曾守护过的山河。
一次深夜,他忽然醒来,精神似乎比往日都好些。月光透过竹帘,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他示意我扶他稍稍坐起些,靠在我为他垫高的软枕上。
“知知,”他唤我,声音虽弱,却清晰,“这一生,我负过许多人,算计过许多人,双手亦沾满血腥。唯独于你,于这个家,我问心无愧。”
我握紧他的手,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摇头。
他看着我,目光沉静而温柔,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平和:“不必难过。人之一生,如四季轮转,有萌发,有繁盛,亦有凋零。我这一生,波澜壮阔过,亦细水长流过,位极人臣,亦寄情山水,有挚爱在侧,有儿女成才……已胜过世间万千,了无遗憾。”
他顿了顿,气息微喘,歇了片刻,才继续道:“只是……终究要先走一步,留你一人……”
“别说了,”我打断他,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会好好的,看着孩子们,守着这个家。你慢些走,等等我。”
他笑了,那笑容虚弱,却异常温暖,如同冬日里最后的一抹阳光。他抬起另一只虚弱无力的手,极其缓慢地,为我拭去脸上的泪痕。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却重若千斤。
那夜之后,他清醒的时候更少了。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呼吸微弱。我们都明白,最后的时刻,正在一步步临近。
屋内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与整洁,药香袅袅。阳光每日依旧会准时透过竹帘,在光洁的地板上移动。我依旧日夜守着他,握着他的手,在他偶尔因不适而微蹙眉头时,轻声安抚。
没有呼天抢地的悲痛,没有慌乱无措的喧嚣。最后的时光,在这精心维持的平静与温暖中,缓缓流淌。仿佛只是季节走到了最深的冬季,万物蛰伏,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启。而我们,只是在这静谧中,完成生命最后的、也是最深情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