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德兰使团献上的《万国海疆舆图》在平台便殿内缓缓展开的瞬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位大明重臣。
这幅由羊皮拼接、以拉丁文与尼德兰文标注的巨幅地图，其描绘的世界之广袤，远远超出了《坤舆万国全图》的范畴。
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欧罗巴数十个大小王国的位置。
蜿蜒曲折的非洲海岸线，广阔无垠的“新大陆”，以及那片浩瀚无边的“南海”及其星罗棋布的岛屿。
更令徐光启、宋应星等人瞳孔收缩的是，地图上精确绘制了环绕大陆的洋流、信风带，以及诸多隐秘的航线和从未听闻的港口。
朱由检的目光死死盯在地图上那标示着东大陆中间位置，那里被特别标注了巨大的银矿符号。
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个时代西方人对世界认知的广度，尤其是对贵金属产地的明确标记，依然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这不仅是地理知识，更是赤裸裸的财富密码和殖民指南！
还好的是，倭国的金山银山倒没有被标注在内…！
“此图……此图果真囊括四海？”
李邦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着地图上那片比大明疆域似乎还要广阔的“新大陆”，难以置信。
通译将问题转达，彼得·范·德·桑德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尊敬的大人，此图乃我东阿三公司数十年航海探索之结晶，虽不敢说尽善尽美，但已知世界，十之八九尽在于此。”
他特意指了指南美洲最南端的那个海峡，“譬如这条‘麦哲伦海峡’，便是通往太平洋的另一条通道，无需经过贵国沿岸。”
满桂等武将更关注的则是地图上标注的诸多港口、要塞符号，以及可能存在的军事价值。他们低声交换着意见，神色凝重。
朱由检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这幅地图的价值，远超一次贸易优惠。
它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大明君臣眼界，激发其海洋野心的钥匙。
“徐卿，宋卿，”朱由检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恢复平静，“将此图妥善保管，命皇家技术研究院立即组织人手，与钦天监合作，着手翻译、勘校、摹绘。务求精准！朕要一份详实的大明版《万国全图》！”
“臣等遵旨！”徐光启和宋应星激动地躬身，他们深知这项工作的意义，这将是继利玛窦之后，又一次大规模引进西方地理知识的壮举。
朱由检又看向荷兰使臣，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此图，朕收下了。尔等展现之‘诚意’，朕已看到。”
“通商细则，可与市舶司详谈。然，记住朕的话，守法贸易，朕欢迎；若存异心，天涯海角，亦无尔等立锥之地！”
彼得·范·德·桑德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承。
他隐约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帝，与以往听闻的东方君主截然不同，其目光之深远，气魄之宏大，令人敬畏。
……
草原的夏日风暴并未因一幅遥远的海图而停歇。
孙传庭接到了皇帝最新的敕令，命其“依托边墙，游击扫荡，保全为上”。
他立刻领会了圣意——陛下不欲他此时与莽古尔泰硬拼，而是要他像一棵坚韧的藤蔓，缠绕住后金的侧翼。
“军门，莽古尔泰率数千骑，正在百里外的敖汉部旧地扫荡，扬言要杀尽敢与大明往来的部落！”夜不收带回最新敌情。
孙传庭目光冷冽：“他想清野立威？没那么容易！”
他迅速下令，“传令各部，化整为零！以把总、百总队为单位，携带十日干粮，依托‘漠南义从’向导，分散行动！”
“巴特尔！”
“末将在！”经过数次小规模战斗和严格整训，巴特尔此刻已多了几分军人的气息。
“你率本部义从，配合夜不收，广布哨探，监控莽古尔泰大军动向，及时预警！”
“喳！”
“火铳队、骑兵队，混编为三支游击支队！目标：莽古尔泰分散扫荡的小股部队，及其后勤补给线！”
“一击即走，绝不恋战！若遇大队，立刻避让，向预设集结点转移！”
“末将等领命！”
宣府新标军的效率极高，不过一日功夫，千余人的部队便如同水银泻地般，消失在广袤的草原与丘陵之间。
他们不再寻求正面战斗，而是充分发挥小股部队的机动性和燧发枪的射程优势，像幽灵一样狩猎着落单的后金游骑、劫掠小队，甚至偷袭了小型的临时物资囤积点。
莽古尔泰很快便发现自己陷入了泥潭。
他率领的主力骑兵，追不上那些滑不留手的明军小队。
而分散出去执行扫荡任务的部队，却频频遭到精准而凶狠的打击。
对方火力凶猛，行动果断，打完就跑，让他空有力量却无处发泄。
更让他恼火的是，一些原本已经表示顺服的边缘小部落，在明军这种“打了就跑，还能打赢”的示范效应下，又开始阳奉阴违，甚至偷偷向明军提供情报。
“孙传庭！懦夫！有本事出来与爷爷决战！”莽古尔泰气得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
他纵兵焚烧了几处空无一人的小营地，却无法扭转战略上的被动。
皇太极催促他尽快完成清野、回师主力的命令，更让他焦头烂额。
……
辽东，皮岛。
毛文龙的处境愈发艰难。
袁崇焕卡死了来自陆路的补给，宁远水师像猎犬一样巡视着海峡，来自三韩的补给也因袁崇焕的政治压力时断时续。
东江镇数万军民的吃饭问题，成了悬在毛文龙头顶的利剑。
“大帅，营中存粮仅够半月之用了……”军需官面带愁容地汇报。
毛文龙脸色阴沉如水，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麾下一些将领的怨气越来越大，私下里甚至开始流传一些极端言论。
“袁崇焕这是要逼我们反啊！”
一名心腹将领压低声音，“大帅，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是不是……派人去和建州那边……接触一下？哪怕虚与委蛇，先弄点粮食渡过难关再说？”
毛文龙猛地抬头，眼中厉色一闪，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何尝没想过这条路？但通虏的罪名，他担得起吗？
就算暂时渡过难关，将来朝廷追究起来，也是灭族之祸！
可若不找条出路，难道眼睁睁看着东江镇崩溃？
他烦躁地挥退众人，独自在房中踱步。
心理在背叛与忠诚的悬崖边缘摇摆不定，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唤来一名绝对亲信的家丁，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家丁领命后，趁着夜色，乘坐一条小船，悄然离开了皮岛。
方向却不是大明海岸，也非三韩，而是朝着辽河口的方向而去……
这份异常的动向，很快便被陆青岩安插在皮岛及周边海域的耳目捕捉到。
化作一份最高等级的密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紫禁城。
朱由检接到这份密报时，正在与徐光启、宋应星讨论如何利用尼德兰人提供的部分数学知识，改进火炮的瞄准和射程计算。
看到密报内容，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毛文龙……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该来的终究来了”的冷冽。
图谱上，毛文龙的名字几乎要被橙色的光芒淹没。
“陛下，是否立刻下旨，锁拿毛文龙？”王承恩小心地问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眼中寒光闪烁：“不，现在动手，证据尚不充分，且易逼反其部众，导致东江镇彻底失控，甚至投靠建州。袁崇焕……正好可以利用。”
他沉思片刻，对陆青岩吩咐道：“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毛文龙及其亲信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后金可能的接触，收集其通敌实证！”
“同时，将皮岛粮草不继、军心不稳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袁崇焕知道。”
陆青岩立刻领命：“臣明白！”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袁崇焕不是想除掉毛文龙吗？那就让他去当这把刀。
而自己，则要确保这把刀在落下的时候，不会伤及自身，并能顺势将东江镇这股强大的海上力量，彻底收归国有。
皮岛这颗毒瘤，是到了该剜掉的时候了，但必须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