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攥着图纸往家走,阳光照在纸上,边角有些发白。她刚从郑老爷子那儿出来,心里还想着那张板凳的图样,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纸边。走到水龙头旁边,她脚步慢了下来。
吴老蔫蹲在煤炉棚后头,手里正把几包红糖往布袋里塞。对面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递过一叠钱,皱巴巴的,像是从口袋里掏了好几次。两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风把话送了过来。
“这次价高了。”
“货紧,没办法。”
秀芬没再往前走。她站在原地,看着吴老蔫把布袋口扎紧,贴着墙根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才往自家门溜。那蓝布衫男人转身就走,背影很快拐出了院子。
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图纸,又抬头看了眼吴家关上的门。院里没人说话,只有风吹动晾衣绳上的旧床单,哗啦响了一下。
她转身回屋,把图纸放进饭桌抽屉,顺手端起碗柜上半碗凉藕粉。藕粉是昨天剩下的,本来打算自己吃,现在正好有个由头出门。
她走到吴家门口,敲了两下。
门开了一条缝,吴婶探出半个脸。看见是她,眉头立刻皱起来。
“有事?”
“给你送点吃的。”秀芬把碗往前递了递,“刚想起来厨房还有这点,你尝尝。”
吴婶没接,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碗,又扫了眼她身后:“这时候送什么吃,怪事。”
“不是特意送的。”秀芬笑了笑,“我刚从郑老爷子那儿回来,顺路就拿过来了。你们最近是不是买了红糖?副食店一直缺货,我家想买都买不着。”
吴婶脸色变了变:“你问这个干啥?”
“就是随口一提。”秀芬语气没变,“我听说最近上面查得严,前街李裁缝倒腾了几条毛巾,被罚了三个月工资。你们要是也沾这类事,得小心点。”
屋里传来烟袋锅子磕灰的声音。吴老蔫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抽烟,烟雾往上飘,遮住了他的脸。
吴婶冷笑一声:“我们没偷没抢,拿自己的东西换俩钱儿,犯哪条法了?你日子过得舒坦,管起别人来了?”
“我不是要管。”秀芬还是那句话,“就是提醒一句。你们挣点钱不容易,别因为这点小事惹上麻烦。”
“麻烦?”吴婶声音高了,“谁惹麻烦了?你倒是天天给这家送糕,那家送汤,显得你多能耐!我们怎么活,轮不着你操心!”
她说完就要关门。
秀芬没动,把碗轻轻放在门槛上:“碗我回头来拿。话我也说到了,听不听在你们。”
门“砰”地关上,震得门槛上的灰抖了抖。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不快。走到自家门口,她没进去,而是站定在花坛边上。花坛是去年大伙一起垒的,里面种了些葱和韭菜,边上插着几根竹签,挂着小布条,写着各家的名字。
她望着吴家那扇紧闭的门,门缝里透不出一点光。
风把她的头发吹到眼前,她抬手拨开,眼睛一直没移开。
她想起以前在新闻里看过的事。有人倒卖粮票,开始赚了些,后来被抓,工作没了,家里孩子上学都受影响。那时候她觉得离自己很远,现在却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
吴老蔫不是坏人。他平时话少,干活实在,厂里修水管、换灯泡都叫他帮忙。可人一旦尝到了快钱的甜头,就容易忘了后面有多苦。
她知道刚才那番话大概率没用。吴婶的脾气她清楚,越劝越犟,认定别人瞧不起她。可她不说,心里过不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赵师傅那边没动静,孙寡妇在屋里哄小强写作业,钱家窗户开着,隐约能听见翻书的声音。
她站在原地没动。
吴家屋里传出争吵声,声音不大,但能听出是吴婶在说:“……她算什么东西?装好人!咱们辛辛苦苦攒点钱,碍着她了?”
接着是吴老蔫的回应,很低,听不清。
然后是碗碟碰撞的声音,像是谁把桌子拍了一下。
秀芬依旧站着。她没回头看,也没走开。
过了会儿,吴家的窗玻璃上映出两个人影。吴老蔫坐在桌边,烟又点上了。吴婶站在他对面,手指着什么,嘴还在动。
她叹了口气,终于转身朝厨房走去。
锅里还有点米汤,她掀开盖子看了看,凉了。她没重新热,只是把锅端下来,放在灶台边上。
院子里孩子们开始出来了。妞妞追着一只蜻蜓跑,差点撞到晾衣绳。小强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个纸飞机,喊她慢点。
秀芬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玩。
她知道有些事拦不住。人总得自己撞了南墙才知道疼。她能做的,只是在墙还没倒的时候,说一句“小心”。
可话说出去,听不听,是另一回事。
她看见吴老蔫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那个布袋,贴着墙根往院外走。他没走大门,而是拐进了侧巷,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她没喊他。
院里的孩子们还在闹。妞妞的蜻蜓飞走了,她跳着脚喊。小强把纸飞机扔出去,歪歪斜斜地落在吴家门口。
飞机停在那半碗藕粉旁边,机翼歪着,像断了条腿。
秀芬盯着那架纸飞机,没动。
风又起来了,把飞机吹得转了个圈,机头对着吴家的门缝。
门缝底下,一张皱巴巴的纸角露了出来,像是从里面被踢出来的。
她没过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