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婶站在门口，盯着秀芬怀里的布包，眼神像钉子一样扎过来。
“又去了钱婶家炉子？”她问。
秀芬没收回手，也没回答。她只是轻轻把布包往怀里收了收，低头看了眼还攥在手里的窝头，转身往自家厨房走。扁担靠墙立着，水桶刚接满，她顺手舀了一瓢倒进锅里，灶台上的火苗跳了跳，映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天还没大亮，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窗纸哗啦响。她没点灯，摸黑把玉米面盆端下来，又从柜角掏出个小铁盒，掀开盖子，里面躺着几颗泡软的红枣，还有半块红薯，是昨儿小强退烧后孙寡妇悄悄塞给她的。她没推，只笑着接过，心里却记下了这份沉。
她把红薯刨成丝，混进玉米面里，又捏出一小撮糖精，指尖微微发抖——这可是攒了快一个月才换来的。面揉好，搓成窝头，特意做了三个，两个大些，一个留着自家吃。蒸笼上锅时，天边刚泛白，她蹲在灶前，听着水咕嘟咕嘟响，火光映在眼底，一跳一跳。
赵大妈提着炉灰筐出来倒灰，路过厨房门口，鼻子动了动：“哎哟，这味儿……哪儿来的？”
秀芬掀开帘子，笑着递过去一个窝头：“赵姨，刚蒸的，您尝尝。”
赵大妈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自个儿留着吃。”嘴上这么说，脚却没挪，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窝头，“这黄澄澄的，咋做的？不像光用玉米面啊。”
“加了点红薯丝，枣碎也放了几颗。”秀芬说，“怕放馊了，多做了几个，您不拿我可生气了。”
赵大妈这才接过，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哎哟！甜丝丝的，还松软！”她一边嚼一边点头，“这哪是窝头，跟点心似的！你们家建华有福气。”
秀芬笑而不语，把剩下的两个用布巾包好，提篮出门。
西屋门关着，她走过去，抬手轻敲两下。
门开了一条缝，孙桂香的脸露出来，眼里还有倦意，声音低低的：“秀芬……有事？”
“没事儿就不能来？”秀芬把手里的布包掀开一角，“今早蒸多了，给你和小强带个新鲜。红薯和枣搅和进去的，孩子病刚好，换换口味。”
孙桂香愣住，手指掐进门框边沿，嘴唇动了动：“不用了……我们有吃的。”
“谁家没个剩饭剩菜的。”秀芬把布包往前送了送，“你不拿，我就搁门口了，回头招耗子。”
屋里静了几秒，门缝慢慢拉开些。孙桂香伸手接过，指尖碰到布巾时微微发颤，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
秀芬笑了笑，转身要走，身后忽然传来孩子的声音：“秀芬阿姨！”
小强光着脚跑出来，头发乱蓬蓬的，脸蛋还瘦，但眼睛亮了些。他盯着秀芬手里的篮子：“你……你还做这个吗？”
“做啊。”秀芬弯腰，“喜欢就多吃点。”
“我……我也能帮你干活！”小强急着说，“我会捡煤核，会劈柴，还能……还能扫院子！”
秀芬心头一热，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先把身体养好，活儿有的是。”
她刚走回自家门口，赵大妈正好从公共水龙头那边回来，看见她，招手喊：“秀芬！你等等！”
秀芬站住。
赵大妈走近，压低声音：“你别怪我说实话，孙嫂子不是不想领情，她是怕欠人。她男人走那年，街坊都说她撑不住，她偏咬牙扛下来，可心里早就绷得紧了。你这么悄没声地帮，她反倒不知道怎么接。”
秀芬点点头：“我知道。所以不能说是帮。”
“你懂就好。”赵大妈叹了口气，“有些人啊，宁可饿着，也不愿低头。”
两人正说着，西屋门又开了。小强探出头，手里攥着一把沾泥的野菜，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扯住秀芬的衣角。
“秀芬阿姨……”他脑袋几乎埋进胸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这是……荠菜，我在河滩挖的……妈说，不能白吃东西……”
秀芬蹲下身，接过那把野菜，根上还带着湿泥，叶子嫩绿，确实是最鲜的那一茬。
“哇！”她故意提高声音，“这可是好东西！春天头一拨荠菜最香了，晚上咱俩一起洗干净，给你妈包顿菜团子，好不好？”
小强猛地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秀芬拍拍他的肩，“你负责挑菜，我负责和面，咱们合作。”
小强用力点头，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赵大妈站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这院子，总算有点暖乎气儿了。”
秀芬抱着野菜回厨房，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她把菜放进盆里泡着，又切了几片姜扔进去去土腥。小强跟进来，规规矩矩坐在小板凳上，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那盆菜，生怕它跑了似的。
“来，给你个任务。”秀芬递给他一双筷子，“把老叶子夹出来，嫩的留下。”
小强接过筷子，动作笨拙但认真，一根一根挑着。秀芬在一旁和面，偶尔抬头看看他，发现他时不时偷瞄自己，一见她看过来，立马低头装作专心。
“小强。”她突然问，“你想上学吗？”
小强手一顿，筷子停在半空。
“想。”他声音很轻，但答得快，“可……可妈说，学费还没凑够。”
“不急。”秀芬继续揉面，“等你再长壮一点，就能去了。”
小强没说话，只是把筷子捏得更紧了些。
外面太阳升得高了些，院子里人来人往。吴婶端着盆路过，看见秀芬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坐着小强，手里拿着筷子在挑菜，眉头立刻皱起来。她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把野菜上扫了一圈，又盯了秀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秀芬没注意，她正把洗好的荠菜捞出来控水。小强仰头问：“秀芬阿姨，菜团子啥时候能吃？”
“快了。”她笑着说，“等面醒一会儿，咱们就包。”
小强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孙桂香站在自家门口，远远看着这一幕。她没出声，也没走近，只是靠着门框，一只手扶着门边，另一只手慢慢攥紧了衣角。
赵大妈拎着空盆经过，瞥见她，停下脚步：“看什么呢？”
孙桂香摇摇头，低声说：“……没啥。”
赵大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了：“你呀，别总把心锁着。人家秀芬图啥？图你家那两间破房？还是图你儿子叫她一声阿姨？”
孙桂香没答，眼眶却红了。
井台边，秀芬和小强蹲在地上，一人捏一个菜团子。小强做得歪歪扭扭，像个胖饺子，秀芬也不说，只夸他手巧。
“秀芬阿姨。”小强忽然抬头，“以后……我能天天来帮你挑菜吗？”
秀芬看着他认真的小脸，笑了：“只要你愿意。”
小强咧嘴，用力点头。
阳光照在井台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短。水盆里的菜叶浮在水面，一片一片，绿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