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雾。
薄薄的一层,贴着海面,慢悠悠地荡。月光透下来,给一切都蒙上股不真切的朦胧感。
甲板上静悄悄的,大多数船员还在岸上撒欢没回来。只有几个守夜的,靠在桅杆下打盹,轻微的鼾声混着海浪,起起伏伏。
刘九睡不着。
他靠在船舷边,看着那片雾。
雾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很小,很多,密密麻麻。
他眯起眼,仔细看。
是飞虫。一种海边特有的小飞蠓,被船上的灯光吸引,聚成一片嗡嗡作响的灰云,正试图穿过雾气,朝甲板这边涌来。
守夜的船员毫无所觉,鼾声依旧。
刘九也没动。
他看着那片虫云越来越近,嗡嗡声逐渐清晰,让人头皮发麻。
有点烦。
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尚未荡开,就已平息。
几乎就在同时——
那片眼看就要扑上甲板的飞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壁,骤然一滞!
嗡嗡声戛然而止。
前一秒还躁动混乱的虫云,瞬间失去了所有活力,如同被冻结一般,齐刷刷地、直挺挺地向下坠落。
噼里啪啦。
细密的、如同雨点般的声响。
成千上万只飞蠓,掉落在船舷外的海面上,铺开薄薄的一层黑色,连挣扎都没有,就沉了下去,被暗流无声卷走。
海面恢复平静。
雾气依旧慢悠悠地荡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甲板上,守夜船员的鼾声换了个调子,睡得正沉。
刘九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空荡荡的海面,刚才还有飞虫盘旋的地方。
月光透过雾气,落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看了看。
掌心还是那个掌心,指节分明。
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他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熟睡的船员。
那人挠了挠脸颊,翻了个身,继续打鼾。
刘九放下手。
所以……刚才?
是错觉?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海风吹过,带着夜间的凉意,吹散了那点残存的、若有若无的烦躁。
他转身,离开船舷,走向自己那个角落。
脚步声很轻,淹没在浪潮声里。
躺下,闭上眼睛。
睡觉。
至于那些虫子……
大概是雾太大,迷路了吧。
天快亮的时候,码头上开始闹腾起来。
脚步声凌乱,骂骂咧咧,夹杂着醉醺醺的歌声和傻笑。出去撒野的船员们,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或者干脆被人拖着,从岸上回来了。
一个个东倒西歪,满身酒气,有的脸上还带着可疑的口红印,衣服皱巴巴,沾着泥点和呕吐物的痕迹。
“嗝……老子的酒……还没喝完……”
“扶、扶我一把……这地怎么在转……”
“哈哈哈!那小妞……真带劲!”
他们歪歪扭扭地爬上跳板,像一堆被海浪冲上岸的破烂。有人刚踏上甲板就腿一软瘫倒在地,立刻鼾声大作。有人抱着桅杆开始吐,酸臭气弥漫开来。
甲板上瞬间变得像个混乱的垃圾场。
刘九早就醒了,坐在老地方,看着这场闹剧。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这一片狼藉和宿醉。
香克斯和巴基也回来了。巴基怀里紧紧抱着个什么东西,用破布裹着,一脸捡到宝的得意。香克斯跟在他旁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清亮,似乎没怎么喝。
罗杰是最后回来的。
他倒没像其他人那样狼狈,步伐还算稳,只是草帽有点歪,脸上带着畅快淋漓后的疲惫和满足。雷利跟在他身后,依旧一丝不苟,只是眉头微蹙,显然对眼前的混乱不太满意。
“开船。”
罗杰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但命令清晰。
没人质疑。
哪怕大部分船员还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命令下达的瞬间,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开始运转。
瘫倒的人被同伴踢醒,吐完的人抹把嘴就去抓缆绳,醉得最厉害的也被拖到一边,免得碍事。
奥罗·杰克逊号发出沉重的呻吟,船锚被拉起,风帆次第升起,捕捉着清晨微弱的海风。
船身缓缓移动,离开了喧嚣渐息的港湾,再次驶入那片无边无际的蓝。
一出海,风大了些。
清凉的海风带着水汽,吹散了些许甲板上的浑浊气味。
那些刚刚还烂醉如泥的船员,被海风一激,不少人清醒了几分,开始骂骂咧咧地清理自己留下的污秽,或者找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补觉。
巴基躲到角落,迫不及待地打开他的破布包,里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缺了口的铜酒杯。他双眼放光,用袖子使劲擦拭着,嘴里念念有词:“宝贝……绝对是古董……”
香克斯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跑到船头,学着罗杰的样子,双手叉腰,迎着海风,深深吸气。
罗杰本人已经找了个阳光最好的地方,四仰八叉地躺下,草帽盖在脸上,不出三秒,鼾声就如雷鸣般响起。
雷利指挥着航向,偶尔瞥一眼睡得毫无形象的船长,无奈地摇摇头。
刘九看着这一切。
看着这艘刚刚经历了一场陆地狂欢,迅速切换回海上模式的船。
混乱,粗糙,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秩序和生命力。
他站起身,走到船边。
陆地已经变成身后一条模糊的线,前方,又是一望无际的海平线。
永无止境。
他看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去找水桶和抹布。
新的一天开始了。
甲板,总归是要擦的。
天气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乌云就像泼墨般从天边滚滚而来,迅速吞噬了整片天空。光线骤然暗淡,海水的颜色也从蔚蓝变成了沉郁的墨绿。
风开始呼啸,不再是轻柔的抚慰,而是带着尖利的哨音,蛮横地撕扯着风帆。海浪不再是规律的起伏,变成了无序的、暴躁的坟起,一下下狠狠砸在船身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降帆!快!把所有帆都降下来!”
“固定货物!把所有能动的东西都绑死!”
“操!这鬼天气!”
雷利的吼声在风浪中显得有些破碎,但船员们训练有素,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拼命奔跑,执行命令。
巨大的风帆在狂风中被拉扯得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好不容易才被七手八脚地降下、捆紧。木桶、缆绳堆、武器箱被用粗麻绳死死固定在甲板或船舷上。
船像一片可怜的树叶,被抛上浪尖,又狠狠摔进波谷。每一次颠簸都让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冰冷的雨水混着海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就能把人浇透。甲板变得湿滑无比,站都站不稳。
刘九抓住一根固定在船舷上的缆绳,稳住身体。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涩得发疼。他抹了把脸,视线里一片模糊。
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摇晃,耳边是风、浪、雷声的交响,还有船员们声嘶力竭的呼喊。
一个巨浪迎面拍来,如同灰色的墙壁崩塌。
“抓紧——!”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刘九下意识抱紧缆绳,整个人被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仿佛要将他从船上剥离。咸涩的海水疯狂涌入鼻腔和嘴巴。
几秒钟后,浪头过去,他猛地探出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火辣辣地疼。
甲板上积水过膝,到处漂浮着没固定好的小物件。
他看到不远处,巴基死死抱着主桅杆的底座,脸色惨白如纸,闭着眼睛,嘴唇哆嗦着,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咒骂。
香克斯则和几个成年船员一起,用身体压住一捆快要被晃散的缆绳,牙齿紧咬,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罗杰没有待在船舱里。他站在舵轮旁,和掌舵的船员一起,双臂肌肉虬结,死死把着那疯狂转动的舵轮,草帽稳稳固定在头顶上,可依旧无法挡住所有的风雨,雨水在他刚毅的脸上纵横流淌,但他的眼神依旧锐利,紧盯着前方如同深渊般的海面。
“左满舵!避开那个漩涡!”他咆哮着,声音居然压过了风浪。
雷利在他身侧,长剑插在甲板上固定身体,同样浑身湿透,冷静地观察着海浪的规律,补充着指令。
人力在自然之怒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却又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韧性。
又一个倾斜,船身几乎与海面成了四十五度角。刘九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甩出去,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眯着眼,透过密集的雨幕,看着那些在风浪中挣扎的身影。
混乱,狼狈,拼尽全力。
他低下头,海水没过他的小腿,冰冷刺骨。
缆绳粗糙的纤维,深深勒进掌心。
有点疼。
但他没松手。
船在巨浪中艰难地调整着方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
刘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手中的绳子。
随着船身又一次剧烈的起伏,他借着晃动的力道,稍微调整了一下抓握的位置。
然后,继续稳住。
在这天地倾覆的狂暴中,他像一颗钉子,钉在这片湿滑摇晃的甲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