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有人操心,有人出力;操心的人管理他人,出力的人被人管理;被人管理的人供养别人,管理别人的人接受供养,这是天下的通理。”】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有的人动脑,有的人动手;动脑的管人,动手的被人管;被管的人养活别人,管人的人被别人养着——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种将“劳心者统治劳力者”视为合理,并认为君主理所应当接受百姓供养的说法,当初陈相转述给许子听的时候,他便气得不行。】
【若不是当时他没在现场,否则他定要剥了孟子的衣服,夺了他的饭食,让他既无衣可穿,又无饭可吃!】
【就是要让孟子看看,到底是没有劳心者,劳力者会活不下去;还是没有劳力者,劳心者会活不下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子坚决反对君主‘不劳而获’,主张贤人应当与百姓一同耕种、一同劳作的原因。】
【他不认同“劳心者统治劳力者,劳力者供养劳心者”这样的说法!】
【在他看来,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劳心者”,根本就没有资格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来面对他们这些“劳力者”!】
【他们劳力者也可以思考,也可以操心,但他们之上的那些人,真的愿意动手、愿意流汗吗?】
【如果他们不愿也不做,那凭什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于是他们创立了农家,主张贤者应与百姓同耕同食、共苦共甘,反对君主‘不劳而获’,要求君主顺应民心、爱护百姓、赈济灾荒、体恤民生,把百姓、把农业作为国家的根本。】
【他们要让整个天下,听到百姓的声音!】
天幕之上,太子扶苏与“许行”就“君臣共耕”的议题展开讨论,这一幕落在淳于越等儒家博士眼中,令他们精神一振。
这个问题,他们再熟悉不过!
当年儒家先贤孟子,早已对此作出精辟阐述。
如今有现成的答案可循,他们怎会放过这等良机?
于是,淳于越等人纷纷发声驳斥:“操心者治人,劳力者为人所治;受治者养人,治人者被人奉养;此乃普天之下公认的准则!”
“尧舜治理天下,岂是无所用心?只是他们用心不在耕作罢了。”
“许行不过是个南方蛮地巧言令色之人,又怎能参悟真正的治国之理!”
“昔日周公制定礼乐,明等级、定尊卑、治国家、安天下、理百姓、利后人,这才是光明正道!”
“农家弟子,无上下之分,无尊卑之别,悖逆常理,废弃礼乐,与未开化之人有何差别!”
“自以为识得几字、读过几篇文章,便妄议治国安邦之道?”
“简直是坐井观天,不识乾坤之广大,徒留笑柄于人前!”
“农家之人,就该与百姓一同耕作,岂能妄言治国!”
“谈及治国方略,农家岂能望我儒家之项背!”
原本,儒家对农家受到太子扶苏关注一事便心生不满。
更何况如今农家尚未正式入咸阳,皇帝却已依照天幕所示,为农家设立农部六司。
这可是位列九卿之下、握有实权的重要机构!
而他们儒家入秦多年,除了一个百家博士的虚衔之外,其余一无所获。
这般对比之下,淳于越等人心中愈发失衡。
于是,此刻难得寻得一个可压制农家的机会,儒家博士们自是毫不留情地批驳农家学说,试图让皇帝对农家理念心生反感。
如此,即便日后农家门人真正进入咸阳,皇帝也只会让他们专注于农事,而非采纳其治国主张。
如此一来,儒家便少了一个强劲对手!
坐在前列的秦皇嬴政侧目望向那群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儒家博士,眼中闪过一丝反感与不耐。
不可否认,淳于越等人的确达到了部分目的——
他们成功引起了皇帝的反感。
但所引发的,却是皇帝对儒家自身的厌弃。
对于嬴政而言,他确实不认同农家“君臣并耕”的理念。
但他只是不认同这一理念,并不代表他否定农家整体。
譬如墨家,他同样不赞同“兼爱”、“非攻”之说。
但这妨碍他重视墨家在军械制造上的才能了吗?
并没有!
尽管墨家在秦不如法家显赫,却也稳居法家之下第二大学派之位。
因此,对嬴政而言,农家的“君臣并耕”虽不合其意。
但只要他们能真正研究出提升百姓粮产的耕作之法,
那他便不会因此否定农家的价值!
大不了,日后不听他们谈政事便是。
当年对待墨家,他不也是如此?
只用其技,不听其言。
而相较墨家、农家,既有他不喜之处,也有他所看重之能,
儒家至今为止,却只给他留下反感,未得半分欣赏。
因自儒家入秦以来,他所见所闻,无非空谈礼义,一味劝他效仿周制,除此之外,不见半点实绩。
若儒家能在其他方面展现哪怕一丝一毫的实用价值,
以嬴政务实的性格,也定会让他们办些实事,而非只供奉于朝堂之上、白拿俸禄。
所以在听到“只吃饭不干活”的儒家众位学者,在指责“吃饭之后,认真干活,只是偶尔言语不太好听”的农家弟子之时,
秦始皇嬴政对儒家的反感又加深了几分。
甚至嬴政开始思考,是否应当将儒家驱离咸阳,毕竟“仁政爱民”这一理念并非儒家所独有。
墨家也有自己的“仁政爱民”主张,农家同样提出了类似的治国理念。
甚至从“仁爱”本身来看,墨家所提倡的“仁爱”还要更加广泛彻底。
因为儒家的“仁爱”是分亲疏、有等级的,是讲远近的。
比如,我对家人的爱要远胜于对同村人的爱,
我对同村人的爱又远胜于对其他村落的人的爱,
我对本国百姓的爱要远胜于对异国之人的爱。
而墨家主张“兼爱”,即普天之下,众生平等,不论亲疏远近,不论本国他国,我对每个人的爱都是相同的。
所以若要推行“仁政爱民”的政策,完全可以参考墨家或农家的理念,
而儒家,目前看来,并非不可替代的存在。
与此同时,嬴政对儒家心生嫌恶之际,现场其他诸子百家的代表,也对儒家博士的言行感到不悦。
其一,是因为过去儒家孟子曾经痛斥过各家学说。
比如墨家与杨朱学派,当年孟子就曾直言不讳地批评道:“杨朱与墨翟的言论遍布天下,天下之人若不归附杨朱,便归附墨翟。
杨朱讲求‘为我’,是目无君上;墨翟主张‘兼爱’,是无视父纲。
无父无君之人,等同于禽兽。”
“若杨墨之说不止,孔子之道便难以光大。
这些歪理邪说蒙蔽百姓,阻塞正道。
若仁义被遮蔽,就如同野兽吃人,人也将自相残害。”
那时孟子直接斥责杨朱的利己主义为“无君”,墨家的兼爱为“无父”,将他们统统归为禽兽之流,称其学说为邪说,必须予以压制。
更早之前,孟子在与农家弟子陈相辩论“君臣共耕”这一理念时,也曾毫不客气地讽刺农家学派许子说:“如果照许子的做法去做,那就是彼此串通做假,又怎能治理好国家?”
在孟子看来,那样的做法,就是虚伪,根本无法治理国家。
还有一次,景春问孟子:“公孙衍与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
孟子不屑地回应:“只知道顺从他人,这是妇道人家的行为罢了。”
也就是说,纵横家的思想在他眼里不过是“妾妇之道”。
可以说,孟子在世时,就是诸子百家中的“喷子”,几乎每个学派都被他痛批过。
但这也正常,因为在孟子看来,只有儒家的学说才是真正的正道,其他各家不是歪理,就是邪说,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孟子言辞犀利、气势磅礴、逻辑严密,辩论技巧高超,其他学派中能与之抗衡的人少之又少。
因此,孟子在世期间,儒家的确因为他的声望而再度兴盛。
但也正因如此,其他各家对孟子的怨气也一直埋在心里,只等一个机会,便要狠狠反击回去。
其二,淳于越等儒家博士趁着农家弟子不在场时,背后议论、批评他们,这种行为让在场其他学派的学者都不禁想起之前天幕播放的画面中,儒家博士也曾如此背后对扶苏公子贬低各家学说,抬高儒家思想。
这种行为,使得扶苏渐渐疏远其他学派,而愈加亲近儒家。
这种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做法,在其他学派看来,多少有些无耻。
你儒家不屑农家那一套治国理政的说法,既然如此,那就光明正大地和农家辩论啊!
要是辩不过,就直接动手打一架也行!
偏偏只会偷偷摸摸地在背后说闲话,这和小人有什么区别?
简直比墨家的相里季还不如!
人家相里季就算再怎么讨人嫌,好歹也是明着在他们面前吹嘘,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