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季郑重点头，应声道：“臣已明了。”
虽心底仍存一丝疑虑，不知墨门后学是否真能达成如此宏愿。
但至少此刻，他清楚了墨天一脉的核心所在——并非另起炉灶，而是将眼下相里氏墨者所钻研的技艺之道，推向更广袤的天地自然之域。
说得明白些，便是由器物之工，延展至宇宙万象的探求。
然而要想真正研究天地万物，墨家首先得对这世间万类，有足够深入的认知才行。
嗯，回头可以多跟农家的人深入交流一番，顺便从他们那里誊录一些流传下来的耕作箴言，带回墨家，供墨天一脉的弟子们研习。
毕竟农家世代务农，对土地上的草木稼穑，必然有独到的体悟与积累。
将来若墨家弟子能从这些农事记录中参透某些未曾被察觉的生长法则，或许便能窥见天地造化的门径。
一旦掌握作物生长的本质规律，说不定哪一日，真能像古籍中所载的春神一般，令五谷一年数熟，仓廪常满。
此外，郑国在治水方面也颇有建树，回头不妨向他们取经，看看是否已将治水的经验系统整理，成书传世。
若有典籍留存，也可抄录一份带回，让墨家后学细细揣摩。
未来若有天赋出众的弟子，能从郑国的水利记载中提炼出某种通则，那便有望如传说中的河伯般，调理江河，使水患不再肆虐人间。
再者，听闻齐国有位先贤甘德，撰有《天文星占》八卷；魏国亦有石申前辈，着成《天文》八卷。
甘、石两家皆精于观星测象，对天穹运转自有深刻见解，不知日后墨家可有机会与他们互通有无。
倘若能彼此交换心得，互赠典籍抄本，自是极好。
又或者，将来墨天一脉收几名甘家或石家的传人入门，也是良策。
如此一来，墨家弟子便可站在前人肩上，继续探察日月星辰之间是否蕴藏某种恒常之理。
若真能参透天体运行的奥秘，并加以运用，或许有朝一日，也能如古之“星君”一般，影响星辉明暗，执掌天象变幻。
自从太子扶苏定下墨家墨天一脉的发展方向后，相里季便不自觉地开始留意诸子百家中关于自然万象的研究成果。
意图将各家对天地万物的认知汇聚于墨门，为日后专研自然之道的墨家支脉，打下坚实的根基。
当太子扶苏刚刚讲出那番关于飞天的设想时，天幕下的诸子百家博士纷纷颔首。
果然，他们的推断没有错！
人，真的有可能腾空而起！
只不过他们原本设想的是依靠墨家与公输家打造的木鸢、木鹊，乘机升空；而太子扶苏的构想，则是为人装上如同飞鸟一般的巨大羽翼，凭自身之力翱翔。
虽路径不同，但其背后的机巧原理，恐怕殊途同归。
待日后借鉴太子扶苏的实际尝试，他们或许能在其基础上另辟蹊径，发展出属于自己的飞天之法。
墨家与公输家的几位博士更是心潮澎湃——太子竟说下半年要与天幕上的“相里季”等墨门弟子一同试验飞行。
这意味着，片刻之后，他们就能亲眼目睹那一幕：太子与“墨家”众人是如何借助器械，挑战苍穹的。
以他们两家精湛的工艺水准，只需看上一遍天幕中的器具形制与运作方式，十之八九便能原样复现。
即便初次略有偏差，反复调试几次，终能完全还原。
换言之，只要天幕上的实验成功，那么他们在这边，也必定能够实现飞天壮举。
若此事成真，墨家或公输家都将名垂青史，万世传颂。
想到此处，相里季与公输家几位学者悄然对视，目光交汇间，既有敬意，更燃起隐隐的较量之意。
毕竟，若能独享这份千古功名，谁又愿与昔日对手共享荣光？
当太子扶苏谈及他对墨家未来分支——墨天一派的期许时，说道：“以人的力量与智慧，去触及传说中仙神才具备的能力，甚至掌握那些历来只属于神明的权能”，
此言一出，无论是秦始皇嬴政，还是满朝文武，亦或是齐聚殿中的诸子百家博士，皆为之动容，神情震撼。
他们虽早已知晓太子扶苏不敬鬼神、不信虚妄，可如今竟直言要挑战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神明之能，乃至夺取唯有仙神方可执掌的权柄，这般言论仍令人感到惊世骇俗。
纵然心中有所质疑：这等宏愿，不过是一腔热血之语？真能实现吗？
但就在疑虑浮现之际，众人猛然忆起太子方才所提的“飞天”之事。
倘若人真能腾空而起，翱翔九霄，不论其手段如何、条件几许，这一壮举本身便已颠覆了千百年来的认知——飞行，原是神只独有的神通！
若凡人可通过自身探索与钻研达成此举，那岂非意味着，只要不断追寻自然之理、穷尽万物之道，终有一日，人类亦可凭借智慧与努力，企及昔日仙神的高度？
甚至，超越凡躯局限，掌握曾专属神明的力量？
届时，这样的“人”，还能简单地称之为“人”吗？
或许，他们已是脱胎换骨，由凡入圣，真正意义上踏上了成“神”之路。
想到此处，殿中不少学者心头燃起炽热的火焰。
因为一旦这条路被证实可行，那么太子口中的墨天之学，实则揭示了一条通往至高境界的路径——即通过洞察天地运行的规律，掌握自然背后的真理，逐步迈向“神明”般的存在。
每多理解一分天道，便离那传说中的境界更进一步。
有朝一日，当后人能够以人力完成昔日须仰望神明才能成就的伟业，
即便形貌未改，其本质早已超凡脱俗，虽非神而近乎神。
这一刻，许多学派的博士已在内心悄然决意：
若这条通神之路确有其途，那么自家学派也绝不能袖手旁观。
墨家因天幕启示，必将分化出专研天地至理的墨天一脉；
而其余百家，怎能坐视墨者独步于通神之途，最终先登天境？
如此机缘，诸子百家皆当共逐之，共享之！
待相里季逐渐领会墨天一派的发展方向后，太子扶苏继续道：“方才所言乃墨天一脉。
接下来，谈谈另一支——墨人一派。”
“在孤看来，无论墨家、农家，抑或其他各家，在面对诸侯之时，态度太过温和，理想过于理想化，行事亦显拘谨守旧。”
此语一出，相里季面露困惑，忍不住问道：“殿下此话何解？”
毕竟，在诸子之中，墨家向来是以最刚硬的姿态直面权贵的代表。
按照墨门规矩，凡受命出仕诸侯的墨者，必须力推墨家治国理念。
若君主拒不采纳，墨者宁弃官而去，绝不妥协效忠。
这般风骨，难道还不够坚决？
至于所谓“理想天真”，若是指早年墨子提出的“信鬼神”、“兼爱天下”、“反对攻伐”、“推崇贤能”等主张……
这一点，相里季倒也承认。
自从太子驳斥了墨子这四项核心理念之后，他已然明白，这些理念虽美好，却难以在现实中彻底施行。
说这种念头不够现实，倒也谈得上。
可若论保守，墨家所倡导的治国理念，竟要废除自君王至公卿贵族的一切世袭特权，主张从民间选拔贤能之人担任国政要职——这般激进的构想，还能称之为保守吗？
至少在相里季看来，“保守”二字，恐怕与墨家半点不沾边。
看着相里季面露困惑，太子扶苏缓缓开口：“当今天下纷乱，诸子百家皆提出了各自的治国之道。”
“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让天下重归秩序，他们奔走于列国之间，游说诸侯采纳其主张。”
“若君主肯听从，自然最好；可一旦被拒，便也只能黯然离去，再无他法。”
“这便是诸子学派向各国推销理念时的常态。”
话至此处，扶苏轻轻叩了下案几，语气略扬：“可我们为何非要仰赖诸侯的接纳？”
“为何一旦不被采用，就只能束手退却，任理想尘封？”
“为何不能更进一步，亲手去实现心中认定的正道？”
“既然普天之下，无一国愿全盘接受墨家的理念……”
“那又为何不能亲手建立一个完全践行墨道的国度？”
“一个真正落实‘兼爱’‘非攻’‘尚贤’‘尚同’，恪守‘节用’‘节葬’，不信宿命、尊崇天志、摒弃奢乐的国度！”
“唯有由墨者亲手缔造的国家，才能将墨家的理想贯彻到底，也唯有如此，墨者的政治理想才可能真正落地生根。”
“因此，墨门后学未来的方向，不应止于言说，而应走向行动！”
“是要打破秦国及列国对百姓的旧有统治秩序！”
“是要建立起一个彻彻底底属于墨道精神的新邦！”
这番言语一出，坐在一旁的秦王嬴政不由得按了按眉心，神色复杂，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此刻他几乎脱口而出：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大秦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