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仿佛灵魂被浸泡在万年不化的寒冰之中,每一个念头都凝固了,唯有深入骨髓的死寂和虚无。
然后,是一点微光。
一点顽强、灼热、不肯熄灭的微光,在无尽的黑暗尽头摇曳,如同迷途旅人看到的灯塔,微弱,却代表着方向,代表着……“生”的执念。
沈砚之的意识,就是被这点微光,从永恒的沉沦与瓦解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缕轻烟,被包裹在一艘温暖而脆弱的小舟里,航行在一条由微弱白光铺就的、横跨无尽幽冥的狭窄路径上。小舟之外,是能吞噬一切的漆黑河水,翻涌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死气。
他记不起发生了什么,记不起自己是谁,只有一个模糊的意念——向前,到那光亮的尽头去。
那里,有必须要见的人。
有必须要完成的约定。
有……不能放弃的理由。
小舟在颠簸,光芒在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破碎,将他再次抛入那永恒的冰冷黑暗。但他能感觉到,小舟的核心,有一股熟悉而温暖的力量在支撑着,那力量带着决绝的悲伤和无尽的爱恋,如同最坚韧的丝线,捆绑着他即将逸散的灵魂,指引着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千万年。
小舟猛地一震,仿佛冲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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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
规律而单调的医疗仪器声音,是传入沈砚之耳膜的第一个信号。
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焊死了一般。全身的感觉如同潮水般缓慢回归——是难以形容的虚弱,仿佛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胸口处传来闷痛,呼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
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腔。
这里是……医院?
记忆的碎片开始混乱地撞击着他的脑海:破碎的玻璃,失控的车辆,巨大的撞击力……然后是无边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漫长而冰冷的漂泊,还有……那艘温暖的小舟,和那小舟深处,令他心脏揪痛的、熟悉的哭泣与诀别……
“微……微微……”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微不可闻。
“老板?!老板你醒了?!医生!医生!”一个激动得变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阿龙。
紧接着是匆忙的脚步声,仪器被触碰的声音,以及更多人涌入房间的嘈杂。
沈砚之再次努力,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让他不适应地眯起了眼,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阿龙那张粗犷却写满狂喜和担忧的脸,旁边是同样眼圈通红、神情激动的阿虎。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正围在床边,快速地检查着各种仪器数据。
“沈先生,您感觉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主治医生俯下身,语气谨慎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沈砚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病房。这是一间极度豪华、设备齐全的VIp监护病房。但他的心,却空了一块。
他没有看到那个最想见的身影。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林微呢?”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阿龙和阿虎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交换了一个沉重而痛苦的眼神。
“老板……您刚醒,身体还很虚弱,先……”阿龙试图回避。
“我问,林微呢?!”沈砚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尽管虚弱,却依旧让阿龙和阿虎心头一颤。他想动,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抬起一只手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让他心中的恐慌如同野草般疯长。
主治医生见状,连忙安抚:“沈先生,您昏迷了整整三个月,身体机能处于最低谷,肌肉严重萎缩,神经反应也需要时间恢复,请千万不要激动!您的苏醒本身就是一个医学奇迹!”
三个月……他竟然昏迷了三个月?
沈砚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从阿龙阿虎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幻觉再次闪过脑海。那艘小舟……那温暖的支撑……还有最后那仿佛湮灭一切的碰撞……
他猛地重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射向阿龙:“告诉我,全部。在我‘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微,做了什么?”
阿龙看着老板那双深邃眼眸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病床前,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老板……是林小姐……是林小姐救了您!”
他开始讲述,从那个诡异的地下祭坛,到林微如何拿着骨片找到他们,如何决意冒险,如何带着他们进入那个恐怖的白骨殿堂,面对那个自称“幽冥引路使”的邪恶存在……
随着阿龙的叙述,沈砚之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他听到林微如何被那邪恶存在欺骗,如何献祭了她几乎全部的“司命”血脉,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瞬间变成行将就木的老妪;他听到她如何承受着血脉剥离的非人痛苦,只为了点燃所谓的“轮回盘”,照亮冥河之路;他听到她如何剥离他的灵魂,用自己的生命精粹作为粘合剂,塑造灵魂渡舟……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在灵魂被剥离的那一瞬间,席卷而来的、足以让任何意志崩溃的极致痛苦!而那时,一直有一股温柔而坚定的意念在支撑着他,抚慰着他,那……是她的意识!
“……那怪物骗了我们!它根本不想帮我们,它只想吞噬林小姐和您的灵魂!”阿虎红着眼睛补充,双拳紧握,“就在那怪物要抓住渡舟的时候,林小姐……林小姐她燃烧了自己最后的灵魂本源,撞向了那个怪物……”
阿龙的声音泣不成声:“……我们眼睁睁看着……看着林小姐……魂飞魄散……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老板……是我们没用!没能保护好林小姐!”
魂飞魄散……
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沈砚之的心脏!瞬间的剧痛甚至超过了身体所有的虚弱和不适!
他眼前一黑,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原来……那艘小舟的温暖,是她用生命和灵魂点燃的!
原来……那冥河路上的指引,是她用永恒的消亡换来的!
原来……他之所以能活着躺在这里,是因为她……灰飞烟灭!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从沈砚之的喉咙深处溢出。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宁愿自己永远沉睡在冥河之中,也不愿是以这样的方式醒来!
他的微微……他的救赎……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恋……就这么……没了?
为了他这样一个……曾经被她视为仇人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男人们压抑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之强行压下了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痛苦。他不能倒下,他这条命是她用一切换回来的,他不能辜负!
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脆弱和悲伤都被强行冰封起来,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阿龙擦了把眼泪,连忙回答:“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当时参与地下探索的另外三个核心保镖,他们都签了最严格的保密协议。对外,我们只说您是在一次严重的商业袭击中受了重伤,一直在秘密疗养。林小姐的失踪……我们对外宣称是她因过度悲伤,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去环球旅行了。”
沈砚之微微颔首,阿龙的处理方式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最大程度地掩盖了超自然事件的真相,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和窥探。
“公司现在情况如何?”他转而问道,开始重新接管局面。
阿虎接口道:“情况很不好。您‘重伤昏迷’的消息虽然被严格封锁,但还是有一些风声走漏。这三个月,以星华集团为首的几个对头,联合集团内部一些不安分的股东,一直在蠢蠢欲动。沈老先生(沈伯年)虽然出面稳定大局,但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很多事务……唉。”
沈砚之眼神微眯,寒光闪烁。星华集团……还有那些跳梁小丑……他还没死呢,就急着想来瓜分沈氏了?
“我苏醒的消息,暂时全面封锁。”沈砚之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包括我祖父那边,也先瞒着。”
“是,老板!”阿龙阿虎立刻领命。
“另外,”沈砚之的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都市,声音低沉,“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不管是明面上的,还是地下的,去寻找一切关于‘灵魂’、‘招魂’、‘古老秘术’的线索和能人异士。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可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阿龙阿虎都明白——老板没有放弃!他还在寻找让林小姐回来的方法!
“是!我们立刻去办!”两人重重点头,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绝不会放弃。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男人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他是沈砚之的首席秘书,周昀。
“沈总,您醒了!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周昀看到坐起来的沈砚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快步上前,“有些紧急文件需要您过目,尤其是关于下个月股东大会的……”
沈砚之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打断:“放下吧,我现在没力气看。”
周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将文件放在床头柜上:“好的,沈总。您刚醒,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不过……”他话锋一转,看似无意地说道,“星华集团的李总那边,最近和几位董事走得比较近,似乎对集团下一阶段的战略方向,有些……不同的看法。”
沈砚之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周昀有些尴尬,又寒暄了几句,便识趣地告辞离开了。
病房门关上后,沈砚之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查一下他。”
阿龙眼神一凛:“老板,您怀疑周秘书?”
“不确定。”沈砚之闭上眼,“但我‘昏迷’三个月,身边还能留下的人,要么是绝对忠诚,要么……就是藏得最深的那一个。去查他这三个月的所有资金往来,通讯记录,以及……和星华集团的李兆天,有没有私下接触。”
“明白!”阿龙肃然应道。
沈砚之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体的虚弱和灵魂深处那无法愈合的、名为“失去林微”的伤口。
他知道,他现在是一个“废人”,一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弱者。在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眼中,他或许已经是一块可以随意分食的肥肉。
但他们错了。
他从地狱爬回来了。
带着对林微刻骨的思念和无法偿还的亏欠,也带着……埋葬所有敌人的决绝。
身体废了,但他的脑子没废,他的意志,比以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会让那些人知道,从冥河归来的沈砚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
他缓缓抬起唯一能稍微活动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并不存在的“戒指”——那是林微在“假订婚”时,为他戴上的。后来真相大白,他们摘下了那对戒指,约定将来换上真正的婚戒。
可现在……
沈砚之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落下。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痛楚与疯狂,尽数掩藏在那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
他开始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配合着医生的所有检查和康复指令。吞咽流食,被动活动关节,忍受着电击刺激肌肉带来的酸麻痛楚……他沉默得可怕,仿佛失去了一切情绪。
只有阿龙和阿虎在深夜时分,偶尔能看到老板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以及……在悲伤深处,悄然滋长的、令人胆寒的复仇之火。
几天后,沈砚之的精神好了一些,能够靠着床头坐起来,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件了。
周昀再次前来汇报工作,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沈总,星华集团的李总,托人送来了一份邀请函。”周昀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为了庆祝他女儿留学归来,周末在家中举办一场私人晚宴,特意邀请您出席,说是……希望借此机会,缓和一下两家公司近来的一些‘小误会’。”
阿龙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李兆天那个老狐狸,会安什么好心?老板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去参加什么晚宴?
沈砚之看着那份烫金的邀请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周昀继续笑道:“李总还说,他知道沈总您身体抱恙,所以晚会氛围会很轻松,只是朋友间聚聚。而且……他听说林微小姐喜欢收藏古董珠宝,这次特意准备了一件唐代的飞天璎珞,想请林小姐一同鉴赏。可惜,林小姐去旅行了,不然……”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惋惜之色。
沈砚之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节有些发白。
李兆天这是在试探。
试探他的身体状况,试探林微的“失踪”真相,更是在……用林微作为刺激他的工具!
好,很好。
沈砚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昀:“回复李总,多谢他的好意。周末的晚宴,我会准时到场。”
“老板!”阿龙忍不住出声。
周昀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沈砚之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沈总,您的身体……”
“死不了。”沈砚之淡淡打断他,“出去吧。”
周昀带着一丝疑虑和不解,躬身退出了病房。
“老板,李兆天明显没安好心!您现在怎么能去那种场合?”阿龙急切道。
沈砚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凛冽的杀意。
“他不是想看看我死了没有吗?”
“我不是想知道,谁在背后搞小动作吗?”
“那我就亲自去,让他们看个清楚。”
“顺便……”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邀请函上,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血腥气,“……收点利息。”
他需要一场风暴,来宣告他的回归。
也需要一场杀戮,来祭奠他逝去的挚爱。
就从这场鸿门宴开始吧。
沈砚之闭上眼,开始在心中默默盘算。身体是他的劣势,但同样,也可以是麻痹敌人的伪装。他需要一套完美的方案,一套即使他坐在轮椅上,也能让所有敌人胆寒的方案。
阿龙看着老板沉静而冰冷的侧脸,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算无遗策的沈阎王。只是,如今的老板,眼底深处,多了一层永远无法驱散的、来自幽冥的寒意。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一场席卷整个商界,甚至可能更加深远的风暴,即将因这个从死亡边缘归来的男人,而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