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晨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望向祭坛方向。
耳畔还回荡着梵音余响，风中再无怨煞之气，只余下酥油灯烬的淡薄香气，和远处难民帐篷中传来的低泣。
当最后一道魂影化作金光消散于云涡时，他忽然感到丹田上方的混沌岁月青莲轻轻一颤。
莲瓣无风自动，漾开一圈淡青涟漪，一缕极细微的清凉意顺着经脉漫向四肢百骸。
他微微皱眉，没想到身为万灵植府五大始祖之一的它，竟会对超度亡魂产生反应。
“混沌岁月青莲之前所说的因果，难道是……”
眼前寒玄墨指诀轻收，残存阵光簌簌崩落。
天光倾泻而下，照亮焦土断垣，也照见枯缝中钻出的嫩绿草芽。
风中血腥气已被雨洗后的清冽取代，连耳畔嗡鸣都变得通透。
“此镇业障已除，地脉重归清净。”他声线略显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定，“青邬镇地脉受损尚需调理，但其下灵田灵泉，不日便可由云栖城接管重整。若是城主管理得当，不出一季，此地生机当胜往昔。”
他侧首看向叶晨，日光落在他眉间朱砂上，映出一种近乎悲悯的辉光，“还望叶城主妥善管理此地，避免延误了圣贡。”
叶晨点了点头，应承他不日便会安排叶家修士过来重整小镇业务，这种规模的小镇要是运营得当，每年能贡献不少灵石。
凝视着风中消散的金光碎屑，叶晨静立不语。
他目睹过寒玄墨在刑堂如何将恶徒定罪，而后拖到后方刑堂监狱进行炼化。
曾听城主府总管叶铮所言，刑堂会将恶人扒皮抽筋，抽魂炼魄最后当成人材彻底炼化，那画面令他脊背生寒永生难忘，叶晨因此认定寒玄墨乃残忍嗜杀之辈。
此刻，却见对方佛光绕体，诵经超度万千亡魂，眉宇间竟有悲悯之相。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交织，令叶晨一时难以看透这灰袍僧人。
叶晨未曾想过，那染血指尖亦能结出如此慈悲的佛印，诵出的往生咒文纯净得引动天地清光。
这种矛盾令叶晨暗自警惕，能将极端残忍与慈悲超度融于一身者，远比纯粹恶徒更令人心悸。
这超度亡魂的悲悯之人，与那个将罪人剜骨削肉充作人材的刽子手，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九耀圣宗执法堂与浮屠岸，果然深不可测。”心中暗叹。
“叶城主是否觉得小僧所作所为自相矛盾？”寒玄墨忽而开口，似看穿叶晨心中波澜。
他并未回头，目光仍望着镇中渐起的炊烟，“我于刑堂的所作所为，是为手段，并非目的。”
他指尖轻抚过右手的新取出的佛珠，声调平缓却冷硬，“浮屠岸信奉业力需偿。恶徒身负血债，若轻易诛灭便是纵其堕入无间地狱。唯有以秘法将其炼化，涤尽部分业力，再经超度方可重入轮回。”
他指尖凝出一缕黑白交织的业火，“所谓的残忍，实为不得已的救赎之法。”
业火在他掌心跃动，映得眉间朱砂愈发猩红。
长叹一口气，再度开口道:“九耀圣宗以利益至上，要的是速效的手段。恶徒修为需化作灵肥滋养药田，魂力需淬为符墨。刑堂手段虽极度酷烈，却能在短时间内让恶人承受百年折磨，而在榨尽其用后，留一线超度之机，让其有机会再入轮回。”
“非我愿残忍，而是规如此、道如此。”他翻掌碾灭业火，“我来青邬镇超度，既为亡魂，亦为那些被炼化的人材行超度之法，补全轮回之仪。”
他语气无波，仿佛陈述寻常之事，却令叶晨默然。
“浮屠岸平等对待众生，善恶皆有其路。”寒玄墨合掌。
“好一个众生平等。”叶晨摇首轻笑，视线越过他，落向后方那群静立的少年少女，“倘若浮屠岸平等济世，这些孩子又当如何？”
风中传来细微啜泣，少年少女粗布衣襟被攥得发皱。
“皆是于镇中血祭幸存者，资质灵根俱佳。”寒玄墨侧身，“小僧已然问过他们的意愿，皆愿随我入九耀圣宗修行。为首少年，名萧尘，于万魂幡血祭下挣扎求生，心志非凡，更具天火灵根，日后成就定然非凡。”
为首名唤萧尘的少年闻声抬头，颈间疤痕如蜈蚣蜿蜒，目光却亮得灼人：“晚辈萧尘，谢仙师超度全镇亡魂，包括我爹娘。”
言罢萧尘双膝跪地，周围十数少年少女见状同样跪地，向着寒玄墨磕了三个响头。
叶晨眉头骤紧，脑中骤然闪过穿越前看过的网文剧情——所谓“优质灵根”往往成为炉鼎或药引。
超度亡魂是一回事，但将这些孩子带入九耀圣宗那等宗门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天赋异禀的孩童，在所谓大宗门中往往不是弟子，而是“大药”、“炉鼎”、“活材”！
他踏前半步拦在寒玄墨身前：“圣宗手段酷烈，这些孩子不如由叶家栽培。”
袖中寂灭法袍无风自动，灵气暗自流转，“作为城主，我自然有权安排治下有灵根的凡人去处。叶家外姓修士亦可得正道传承，虽然比不上圣宗，但至少性命无虞。”
叶晨目光锐利如刀直指寒玄墨，试图剖开对方每一寸表情。
寒玄墨蓦地失笑，他摇头时佛珠相撞叮咚作响，“叶城主多虑了。这些孩子是圣宗珍贵资产，好好培养可镇守灵脉、炼制法宝，创造的价值远胜一次性消耗。”
他目光扫过孩子们敬畏的脸庞，“九耀圣宗利益至上，活着的修士比死去的材料更有用。”
他语气甚至带上一丝理所当然的考量。
叶晨却丝毫不信，冷声道：“圣宗行事莫测，不若由我叶家接纳，作为外姓弟子栽培，必不至令其涉险。”
闻听此言，寒玄墨竟低笑出声，笑声中带着些许苦涩。
他抬手，缓缓解开灰色僧袍的前襟。
衣料摩擦声细微，露出左胸心口处，一道狰狞疤痕赫然烙于其上。
皮肉扭曲，色呈暗紫，边缘泛着幽黑煞气，似曾被极凶之物贯穿又愈合。
“城主请看，”他声音低沉下去，“此乃镇魂钉所留。”
不待叶晨应答，寒玄墨指尖轻触那可怖疤痕，声色平静无波，“昔年，我亦如他们，生于乡野，身具灵根。被邪修掳去欲炼为极品尸傀。此钉钉入心脉，锁魂炼魄，痛楚如坠无间。”他语气淡得像在说他人之事。
“当时周遭仙门谓仙凡有别，凡人命数如此，该有此劫。无人在意，更无人前来施救。”他语气平静，却似蕴着无尽寒意。
“直至那伙邪修劫掠了圣宗辖下一处小镇，劫掠灵田与凡人。”他唇角扯起一丝冷嘲，“不过三日，浮屠岸执法弟子追袭数千里，将邪修尽数炼化回收。我与其他数名幸存者，被带回圣宗。”
他拢起衣襟，遮住那道伤疤，“我自愿入浮屠岸，修佛法，执刑律。因我曾见真正地狱，故愿入圣宗执法堂，斩业度人。”
“圣宗或许冷酷，但有其秩序与底线，更予我等一条生路。”寒玄墨直视叶晨，认真的说道。
言罢，他掌心向上，幽光汇聚，一座尺许高的漆黑宝塔浮现空中。
塔身层叠，隐有无数痛苦面孔于塔壁挣扎哀嚎，却又被道道金色佛文束缚镇压，黑金交织的业火无声燃烧，散出令人神魂悸动的威压与一丝悲悯之意。
“此为我之道基，浮屠业火镇狱塔。”寒玄墨声音肃穆，“我以此立誓，此间孩童入浮屠岸，必得庇护栽培，远离圣宗内部倾轧。若违此誓，道基崩毁，业火反噬，永镇无间狱底，不得超生！”誓言如钟，回荡山崖。
片刻之后誓言落入塔中，塔周金焰轰然暴涨一瞬，灼热之气扑面而来，又倏忽收回。
叶晨回首，见那些孩子望向寒玄墨的目光炽热而崇敬，宛若仰望救赎之神。
他忽然明了，寒玄墨于他们，非是胁迫者，而是予其希望与未来之人。
自己横加阻拦，不过自作多情，反倒不美。
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了然苦笑，终不再多言。
穿越前记忆涌现，叶晨神色转为凝重，他看向寒玄墨，缓缓开口：“浮屠岸讲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然你等所行之法，实为强行夺取承载他人业力。即使有秘法净化部分，余孽终将缠绕己身。长此以往，业障深重，恐难逃反噬，终坠无间炼狱，永受煎熬。”
语带警示，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
寒玄墨垂眸，指尖再次抚过心口僧袍下的疤痕，忽的低笑出声。
笑声里竟无半分悔惧，唯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决绝。
“正因知晓，才更需有人躬身入局。”他抬眸，眼中金焰虚影一闪而逝，“地狱不空，此身不焚——业火灼身之痛，便由我浮屠岸一脉代为承担。”
山风拂过他衣袍，带起阵阵檀香与焦土气息混杂的味道，他的声音清晰穿透风声，落入每个人耳中：“此身若能为众生担业……坠无间炼狱，何妨？”
寒玄墨话语刚落，叶晨丹田上方混沌岁月青莲爆发出阵阵青芒，而后周围景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