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帆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的行踪早已被察觉。他不再隐匿,深吸一口气,从巨石后缓步走出。
此刻面对这位传说中的重明神,他没有跪拜,只是微微躬身,握紧了怀中的百年石斛——那是救韵葑的希望。
陈帆目光直视着彩星。眼前这位虽是传说中的重明神,可神婆的所作所为,终究让他对“神明”二字少了几分敬畏,此刻心中只剩警惕与急切,并无半分谄媚。
彩星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并未怪罪。
她缓步走到壁画前,指尖轻轻拂过岩壁上重明神的轮廓,声音清淡如风吹竹叶:“我不能插手人间事,如今你已知晓一切因果,打算怎么做?”
陈帆闻言,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动。他能感受到彩星语气中的无恶意,也明白此刻隐瞒毫无意义,索性抬眼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坚定如铁:“救韵葑,揭穿神婆的伪装!”
“救下她,便能揭穿那层面具了?”彩星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平静无波,“那我若是告诉你,你们奉若神明的神婆,其实没有半分灵力不会一丝法术?”
陈帆瞳孔微缩,下意识地蹙眉。
“她所谓的施雨,不过是通晓天时气象;祭坛上的‘神谕’,不过是布下了传音石的伎俩。”彩星缓缓道来,没有半分嘲讽,只陈述事实,“她与寻常老妇人,本就没半分区别。你若在祭坛之上揭穿她,岂不是比私下拆穿,更能让众人看清真相?”
“您什么意思?”陈帆彻底愣住了,满心的疑惑如潮水般涌来。
彩星的声音清淡如霜,却字字砸在陈帆心上:“她以食梦为生,那姑娘不过是被她视作养分。褪去伪装,她也只是个寻常老妇人,并无通天本事。”
她没有明说瘟疫是自己所布,为了让陈帆知道一切,她也是煞费苦心。
陈帆瞳孔骤然收缩,脑中轰然一响,瞬间想通了症结所在。
神婆“神通广大”的形象早已深植人心,她的话在众人眼中与圣旨无异,窦府更是靠着这层“神佑”的幌子,才能在镇上站稳脚跟。
若是当众揭穿她只是个装神弄鬼的老妇,不仅没人会信,反而会被当成亵渎神明的疯言;更可怕的是,没了这层庇佑,窦家失去的不只是人心,更是立足的根基,届时定会如大厦倾覆,万劫不复。
彩星见他神色变幻,便知他已想透其中关节,缓缓开口,语调带着几分悠远的怅惘:“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人面对这般无知的世人。他斩了那装神弄鬼的邪神,邪神死前诓骗信徒,说自己会飞升天界获赐永生,日后必将再度降世。”
她的目光飘向洞窟深处,似在回望往事:“可那邪神头颅落地,信徒们却愈发癫狂。那人斩了一个又一个执迷不悟者,却终究发现,斩人易,斩愚难。那些信徒早已将邪神奉若信仰,即便神明倒在眼前,也依旧不惧生死,执迷不悟。”
“那最后……怎么解决的?”陈帆的声音有些干涩,心中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彩星收回目光,眼底无波无澜,只淡淡道:“那人将那些愚昧的信徒,尽数斩灭。”话音落下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眉峰锐利,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戾气——正是厉劫生的模样。
陈帆浑身一震,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彩星的用意:揭穿神婆容易,可唤醒被愚昧裹挟的世人难。
陈帆他做不到斩尽愚昧的血腥,可眼睁睁看着韵葑殒命、窦府倾覆,更不可能。
忽然,一道灵光刺破迷雾,他猛地抬头看向彩星,眼底闪着透亮的光。
彩星眸中掠过一丝了然,显然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不是所有人,都要复刻前人的极端,总有第三条路可走。
“没有别的办法吗?”他喃喃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舍不得?”彩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精准戳中他的软肋。
“放不下她。”陈帆坦然承认。
彩星闻言,知道要加一把火便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段往事:“世间曾有一诗人,名气举世无双,才气可通日月,可论政治头脑,却近乎孩童。屡遭贬谪、不堪重用后,他便作了无数诗倾诉怀才不遇,字字句句传遍大江南北。可即便如此,皇帝却始终未曾杀他,你可知为何?”
陈帆摇头,心中满是疑惑。
“只因‘圣人效应’。”彩星自问自答,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他若死于帝王之怒,天下人便会觉得皇帝容不得异见、难容沙砾,日后文人墨客恐皆不敢再入庙堂、直言进谏。所以,他不能死,哪怕他的抱怨早已触怒龙颜。”
“他是……李白?”陈帆猛地想起那位诗仙的生平,脱口而出。
“正是。”彩星点头,目光扫过岩壁上的古画,似在嘲讽那虚无的追捧,“若他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早年玄宗何其英明,为何始终不重用于他?史书中可有一字言及早年玄宗昏庸?不过是世人捧高了他的才情,便将他奉作无所不能的圣人。而那些怀才不遇的诗句,甚至能让多数人觉得那时的玄宗昏庸无能。玄宗将他贬了又贬,借此警示他却毫不收敛。”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锐利了几分:“后来他题反诗被流放,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便将天大的罪责轻轻带过,毫无自省之意。可见此人,只可寄情山水、挥毫泼墨,实在不堪大用。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成了无数人心中的信仰,被捧上神坛,在一些人心中容不得半句非议。”
陈帆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彩星的深意。
“那神婆,亦是如此。”彩星的声音如暮鼓晨钟,敲醒了他,“世人将她奉作通神的救世主,不过是因为她懂些天时、用些小伎俩,恰好迎合了众人的恐惧与贪婪。他们捧的从不是神婆本身,而是自己心中那虚幻的‘庇佑’,是不愿面对现实的愚昧。就像世人捧李白,捧的不过是自己对‘才情自由’的向往,而非他真正的治国能力。”
“这些圣人有很多人仰慕,哪怕有错人们也会第一时间为他辩护,愿意深究警世者,只在少数。而要推翻他们的理论,揭穿他们的面具,难如登天。”
这番话如利刃般剖开迷雾,陈帆豁然开朗。
他看向神婆离去的方向,眼中已没了迷茫,只剩坚定。
恰在此时,彩星抬手,掌心浮现出一枚漆黑的面具,与神婆平日里所戴的别无二致——世人只知神婆神通广大,却从无人见过她的真容。
彩星将面具递给他,“世人需要的从不是真神,而是能寄托恐惧与希望的‘神婆’。”
陈帆指尖触到面具冰凉的纹路,心头一震。
“李白的盛名是世人捧出来的,神婆的权威也是世人跪出来的。”彩星继续说道,“他们信的从不是某个人,而是自己愿意相信的‘信仰’。如今她的执念已深,留着只会继续为祸,而你——”她目光落在陈帆眼中,“你揭不开她的面具,你的族人也离开不了她的‘庇佑’。”
彩星的话带着更深的决绝,但是更像是逼迫:“你只能接下这面具,做下一个神婆,用他们信服的方式,做你想做的事,以另一种身份。”
窦府闺房的烛火昏黄摇曳,陈帆提着药罐推门而入时,脸上还带着刚处理完神婆的冷冽。他将药碗倒满汤药,转身看向榻上——韵葑依旧蜷缩着,眼睫轻颤,仿佛还在病中昏睡。
韵葑昏沉中顺从地喝下汤药。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安心。
陈帆松了口气,从怀中摸出那枚漆黑面具,可就在面具即将触及脸颊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陈帆猛地一怔,抬眼望去,只见榻上的少女已然睁眼,眼底哪里有半分病气,反倒闪着狡黠又明亮的光,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好啊阿帆,背着我藏了这么个好东西?”
“你……你没病?!”陈帆惊得后退半步,药碗险些脱手。
“是重明神告诉我的呀。”韵葑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声音软糯却带着几分得意,“她说,等你杀了神婆、拿着面具回来的时候,让我刚好睁眼,这样就能抓你个正着,再也没理由不和我在一起啦。你总不能也杀了我吧?”
陈帆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重明神不仅点化了他,还悄悄为他们铺好了路。他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少女,再低头看看被她攥住的手腕,心中的震惊渐渐化作滚烫的暖意。
面具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轻响。陈帆反手握住韵葑的手,眼底的拘谨与顾虑尽数消散,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不然呢?”韵葑仰头望着他,眼底满是依赖与欢喜,“总不能一直等你这个傻子,借着神婆的身份才敢靠近我吧?”
话音未落,她便主动扑进陈帆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陈帆浑身一僵,随即也放下了所有身份的桎梏,用力回抱住她。怀中的身躯柔软馨香,带着少女独有的气息,让他心头满是踏实。
自那以后,神婆变成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