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千钧重量，又似羽毛般轻柔，落在寂静的书房里，也落在沈望舒剧烈跳动的心上。
枪口，依旧笔直地对着顾知行。但沈望舒握枪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证实了。那个最不可思议、却又唯一能解释一切荒谬的猜想，被当事人亲口证实了。
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有瞬间的空白，无数画面在眼前飞掠：仙乐斯的阳台，绑架时的枪口，沪西仓库的枪林弹雨，那张写着生路的纸条，还有眼前这本写满秘密的《山海经》……
所有碎片终于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一起，勾勒出眼前这个男人真实而骇人的轮廓。
顾知行就站在门口，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试图靠近。
他只是平静地回望着沈望舒，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竟罕见地褪去了所有伪装，流露出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他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全部的我。是生是死，由你裁决。
空气凝滞，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沈望舒持枪的手臂，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垂落下来。枪口指向了地面。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踉跄一步，靠在了书桌边缘，左臂的伤口因这动作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闷哼出声，脸色更加苍白。
顾知行目光一凝，立刻注意到了他手臂上渗出的鲜血和那不自然的姿势。“你受伤了？”他眉头蹙起，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关切，迈步就想上前。
“别动！”沈望舒猛地抬头，眼神依旧锐利，尽管声音虚弱，“我还没……还没完全相信你。”
怀疑已经成为他深入骨髓的本能，即使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他也不敢轻易放下最后一道防线。
顾知行停下脚步，理解地点了点头。
他环顾了一下书房，目光落在那个空荡荡的书架上，然后轻声说：“这里很安全，是我几年前以防万一准备的，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养伤。”
他顿了顿，补充道，“医药箱在卧室床头柜的暗格里。”
沈望舒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穿他灵魂最深处的颜色。“为什么？”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太久的问题，声音沙哑，“为什么救我？一次又一次？”
顾知行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山海经》，以及旁边那张泛黄的照片。
他走过去，没有触碰书和照片，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秦铮那模糊的轮廓，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他。”顾知行开口，声音低沉，“秦铮……是我的引路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是他的学生。”他抬起眼，看向沈望舒，“在上海这片泥潭里，看到他的学生，就像看到了一点……过去的影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自己人背后的冷箭射杀。”
这个理由，沈望舒能够理解，甚至在他猜测之中。但似乎，又不止于此。
“后来呢？”他追问，“在沪西仓库，你明明设了埋伏，为什么又要派人救援？你给我的情报半真半假，差点让我们全军覆没！”
提到沪西仓库，顾知行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无奈，也有决绝。
“我必须取得日本人和76号的信任。提供真实的情报地点，是取信；默许甚至配合埋伏，也是取信。在那个位置上，我不能有任何明显的倾向性，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他看向沈望舒，眼神坦诚得近乎残酷，“至于救援……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彻底消灭。动用那条暗线，风险很大，但我必须这么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很多时候，我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只能在确保最终目标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减少牺牲。哪怕这过程，看起来像是背叛和欺骗。”
沈望舒沉默了。他明白顾知行话中的含义。那是潜伏者最深切的无奈与痛苦，在敌人的心脏里跳舞，每一步都踩在同胞的鲜血和自己的良心上。他之前的愤怒和不解，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那枚铜扣……”沈望舒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枚冰冷的金属扣子，“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故意留下的线索？”
顾知行看了一眼那枚扣子，摇了摇头：“不全是。那确实是一次意外，大衣勾到了杂物。但后来我发现扣子掉了，便顺水推舟，没有去寻找。或许……潜意识里，我也希望你能发现些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低估了沈队长的敏锐。”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知不觉间，从剑拔弩张的生死对峙，转变为一种沉重而复杂的、带着试探的交流。
“你……一直都是？”沈望舒问得有些艰难，他需要确认更多。
“从东京回来不久后。”顾知行坦然道，“受秦铮的影响，看清了一些事，选择了一条更艰难，但相信是正确的路。”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然后放下。
“‘青鸟’这个代号，知道的人极少。除了我的直接上线，你是第一个……面对面叫出这个名字的人。”
这句话里的信任和托付，重如山岳。
沈望舒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他想起自己被军统怀疑、软禁、追杀，而眼前这个被自己视为死敌的男人，却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了他唯一的生路，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最深的秘密。
信任的壁垒，在事实面前，开始出现裂痕。
“我的小组……老枪他们怎么样了？”沈望舒想起还在接受内部聆讯的兄弟们，心中一紧。
“暂时没事。”顾知行肯定地说，“刘副站长的主要目标是你，在没有坐实你的‘罪名’之前，他不会轻易动你的核心队员，以免引起更大反弹。但我得到消息，76号似乎也嗅到了味道，正在追查你的下落。这里虽然安全，但并非长久之计。”
沈望舒的心沉了下去。前有追兵，后有堵截，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眼前这个身份复杂的“同志”，几乎无人可以依靠。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顾知行转过身，看着他，目光深邃，“军统那边，你暂时是回不去了。就算能洗刷冤屈，内部的倾轧也不会停止。”
沈望舒靠在书桌上，疲惫地闭上眼。是啊，他能去哪里？信仰崩塌，组织背叛，前路一片迷茫。他睁开眼，看向顾知行，那个在黑暗中独自擎着火把的人。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茫然，“但我不能坐以待毙。”
顾知行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锐气逼人、此刻却伤痕累累、陷入困境的同行者。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心。
“如果你暂时没有去处，”顾知行缓缓开口，语气郑重，“可以留在这里。养好伤。外面的事情，我会留意。”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取决于你是否……相信我。”
沈望舒猛地看向他。留在敌人的心脏，接受这个“汉奸”顾问的庇护？这听起来荒谬而危险。但环顾四周，他还有别的选择吗？更何况，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对顾知行的怀疑，虽然尚未完全消散，但敌意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掺杂着敬佩、同情和……初步信任的情感。
他看着顾知行那双平静而坦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沧桑和依旧不变的坚定。
许久，沈望舒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代表着一个重要的转折。
“我需要药品，食物，还有……消息。”他没有说谢谢，有些东西，重于言语。
“我会安排。”顾知行简洁地回应。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山海经》，动作熟练地将那张泛黄的照片重新夹好，然后合上书，放回了抽屉。“这本书，你最好不要再动。密码规则很复杂，容易留下痕迹。”
这是提醒，也是划定界限。即使初步结盟，各自的秘密和纪律依然需要遵守。
“我明白。”沈望舒道。
顾知行看了看他还在渗血的胳膊，眉头又皱了起来：“你的伤需要立刻处理。医药箱在卧室，暗格开关在床头雕花的第二片花瓣后面。”他指了指卧室方向，“我先走了，不能久留。老陈……我的司机，会在明天早上七点，送一份‘文件’到楼下的信箱，里面有你需要的东西和下一步的指示。记住，除非万不得已，不要离开这个房间，也不要试图联系任何人。”
他交代得很仔细，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上级在安排任务。
沈望舒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我们这算是什么？合作？”
顾知行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算是在同一片黑暗里，暂时……同舟共济吧。”
说完，他轻轻拉开房门，身影敏捷地闪了出去，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房门被轻轻带上，锁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书房里，只剩下沈望舒一个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茄烟丝的味道（那是顾知行常用的伪装气味之一）。
他靠着书桌，缓缓滑坐在地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手臂的疼痛阵阵袭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了。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顾知行最后那句话。
“同舟共济……”
他从贴身的暗袋里，摸索出那枚一直带着的、属于军统身份的徽章，冰凉的金属上似乎还残留着往日的体温和信仰。他摩挲着上面细微的纹路，眼神复杂难明。
然后，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向卧室。按照顾知行的指示，他找到了那个隐蔽的暗格，取出了里面的医药箱。
坐在床边，他咬着牙，自己动手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有些笨拙，但眼神却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坚定，只是那坚定之中，掺杂了一些新的、沉重的东西。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军统行动队长“黑鸦”了。他踏上了一条未知的船，与一个曾经的“敌人”成为了暂时的“同舟者”。
前路是更加深邃的黑暗，还是隐约透出的一线光明？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楚真相，才能……找到真正值得为之奋斗的方向。
窗外，上海的夜空依旧深沉。但这间小小的公寓里，两颗原本处于不同轨道、甚至险些相撞的灵魂，在命运的奇妙拨弄下，终于开始了第一次危险的、试探性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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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剧情的小互动】
沈望舒（一边龇牙咧嘴地给自己包扎，一边嘀咕）：“同舟共济……说得好听。这船要是翻了，他水性肯定比我好。不行，得找机会让他教我游泳，学费就用他那盒高级雪茄抵了。”
顾知行（回到公寓，脱下大衣，看着窗外）：“医药箱里的磺胺好像快过期了……应该没事吧？（沉思片刻）算了，他体格好，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