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默拄着拐杖去了青木长老那儿。老人在院子里打坐,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林默小友,可是为了体内之锁而来?”
林默在石凳上坐下,把拐杖靠在一边:“……您知道了?”
“老朽能感觉到。”青木长老目光如古井,平静无波,“那力量蛰伏得越深,压制得越紧,反而越显其存在。就像把猛虎关进铁笼,虎越安静,笼子的震颤越明显。”
这个比喻很准。林默确实能感觉到那种“震颤”——不是物理上的,是精神层面的。就像站在一栋老房子里,能听见地板下面有东西在缓慢爬行。
“我想……打开它。”林默说得很慢,但很坚定。
青木长老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摇摇头:“时机未到。”
“为什么?”
“锁有两层。”老人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一层在外,是你的身体和意识为了保护自己设下的屏障。这一层,随着你恢复,已经在慢慢松动。”
林默点点头。他能感觉到,最近身体的控制力在增强,记忆碎片也在增多。老周说的“保护机制”,确实在消退。
“但还有一层。”青木长老收回一根手指,“在内。是那股力量自己……设下的锁。”
林默愣住了:“它……自己锁自己?”
“老朽也不确定。”青木长老缓缓道,“但据老朽这些日子的感知,你体内那股力量,并非纯粹的‘死物’。它像是有……某种意识残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某种‘规则’或‘协议’的具现化。”
“它为什么要锁自己?”
“也许不是锁自己。”青木长老说,“是锁‘你’。”
这话让林默背脊发凉。
“你现在的意识和身体,还不足以完全承载它。”老人继续道,“强行打开,结果可能不是你得其力,而是……它得其主。”
林默沉默了很久。晨风吹过院子,竹叶沙沙作响。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问。
“等到你能分清,哪部分是你,哪部分是它。”青木长老说,“等到你的意识像磐石一样稳固,记忆像江河一样连贯。那时候,你才有资格和它谈条件,而不是被它吞没。”
谈条件?
林默脑子里闪过伊芙说的“说明书”和“遥控器”。如果那股力量真有某种意识残留,那它会不会也在……等待什么?
“我该怎么做?”他问。
“继续你现在做的。”青木长老说,“恢复身体,找回记忆,稳定意识。另外……”老人顿了顿,“多去感受。”
“感受什么?”
“感受那股力量在你体内的状态。”青木长老说,“不是抗拒,也不是迎合,就是……看着它。像看院子里这棵竹子,看它怎么生长,怎么呼吸,怎么在风里摇摆。”
林默看着院子里的竹子。竹子很安静,在晨光中投下细长的影子。
“看着它……然后呢?”
“然后你会慢慢明白,它是什么,你想要什么,你能承受什么。”青木长老闭上眼睛,重新进入打坐状态,“去吧。路还长,不急。”
从青木长老那儿出来,林默没回医疗中心,而是去了训练场。今天秦风没在,是雷峰带着新兵在做战术演练。
看到林默来,雷峰咧嘴一笑:“老大,来得正好!这帮小子练协同推进,练了三遍还跟屎一样,你来给掌掌眼?”
林默拄着拐杖站在场边。训练场上,六个新兵分成两组,正在模拟建筑废墟的环境下交替掩护前进。动作还算标准,但配合很生疏,经常出现一个人冲太快,另一个人没跟上的情况。
看了五分钟,林默突然开口:“……三号,你左腿有旧伤?”
正在推进中的一个年轻队员猛地停下,回头看向林默,一脸震惊:“指、指挥官您怎么知道?”
“……你的步频。”林默说,“左腿落地时间比右腿短0.2秒,发力也不均匀。虽然很细微,但长期这样,战术动作会变形。”
雷峰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他自己带这帮小子练了半个月,都没发现三号有这毛病。
“还有二号。”林默指着另一个队员,“你换弹匣的时候,习惯性低头看手。这个毛病不改,战场上就是活靶子。”
“六号,你呼吸节奏不对。突进时应该屏息,你在喘气。”
“五号,你枪口指向总是偏高两度,打移动目标会提前量不够。”
他一口气点了四个人的毛病,每个都说得精准无比。队员们面面相觑,看向林默的眼神已经从尊敬变成了敬畏。
“都听见了?”雷峰吼了一嗓子,“指挥官躺了一个月,起来看一眼就能把你们毛病全揪出来!还愣着干什么?改啊!”
训练重新开始。这次队员们明显更认真了,尤其是被点出毛病的那几个,每个动作都做得格外小心。
林默看着训练场,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画面——不是具体的记忆,而是感觉。他好像……以前经常做这种事?站在场边,看队员们训练,找出问题,给出建议。
那种感觉很熟悉,像穿惯了的旧衣服,虽然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但穿在身上就是舒服。
“老大。”雷峰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这眼力……是以前练出来的,还是……那股力量的关系?”
林默摇摇头:“……不知道。就是……看见了,就知道了。”
他说的是实话。那些队员的毛病,他不是分析出来的,是“看”出来的。就像看一幅画,不用想就知道哪里画坏了。
这让他有点不安。如果连这种能力都跟那股力量有关,那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原装”的?
训练结束,队员们解散去休息。雷峰陪林默慢慢往医疗中心走。
“老大,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雷峰突然说。
“什么?”
“你昏迷的时候……到底什么感觉?”雷峰问得很小心,“我是说,那些记忆碎片,是怎么冒出来的?是像做梦一样,还是……”
林默停下脚步,看着训练场外墙上斑驳的涂鸦。那是以前某个队员画的,画得很粗糙,但能看出来是个人举着枪战斗的轮廓。
“……像……沉在水底。”他缓缓说,“很深很深的水底。能听见水面上有声音,但听不清在说什么。能看见光,但很模糊。”
他顿了顿:“那些记忆碎片……像水底的石头。有时候不小心踢到一块,它就会浮上来。有时候……是那些声音,那些光,把石头冲上来的。”
雷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痛苦吗?”
“……不痛苦。”林默说,“就是……很累。像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永远走不到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基地的走廊很长,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老大。”雷峰又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那股力量真的很难搞,你真的打不开那个锁……你会怎么办?”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们走到一扇窗前,窗外是基地内部的模拟庭院,这会儿“阳光”正好,照得庭院里暖洋洋的。
“……不知道。”最后他说,“但我会继续往前走。能恢复多少,就恢复多少。能帮多少忙,就帮多少忙。”
雷峰看着他侧脸。林默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里有种雷峰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迷茫,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接受。
接受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
接受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打开那个锁。
接受自己可能永远是个……未完成品。
但即使如此,也要继续往前走。
“老大。”雷峰突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老大。这点不会变。”
林默转过头,看着雷峰。冰蓝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
“……谢谢。”他说。
声音很轻,但很真。
那天下午,林默没去实验室,也没去做康复训练,而是让苏婉推着他在基地里慢慢走。不是去熟悉的地方,而是去一些他可能从来不会去的地方——仓库区、污水处理站、备用发电机组房。
这些地方又脏又吵,苏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
“……我想看看。”林默说,“看看基地……完整的样子。”
他们走到仓库区最深处的旧货堆放处。这里堆满了从诺亚方舟时期保留下来的各种破烂——生锈的设备、破损的工具、褪色的标识牌。
林默让苏婉停下,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一堆旧物前。他蹲下来——这个动作对他来说还很吃力——开始翻找。
“你在找什么?”苏婉问。
“……不知道。”林默说,“就是……感觉这里有东西。”
他的手在一堆生锈的金属零件里翻找着。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了几道口子,但他好像没感觉,继续找。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从一堆废铁下面,他抽出了一个东西——是个很旧的金属盒子,巴掌大小,表面布满了划痕和锈迹,但还能看出原本是银灰色的。
盒子没有锁,林默很轻易地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卷起来了,但还能看清画面——是诺亚方舟时期的医疗舱,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一起,最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是林默。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脸上没有现在这些疲惫和沧桑,眼睛里还有光。他旁边站着苏婉,那时候的苏婉也很年轻,扎着马尾,笑得很灿烂。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字迹很潦草,但林默认得是自己的笔迹:
“第一天入职。希望以后能救更多的人。”
林默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抚过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同事,抚过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想起来了。”他低声说。
“想起什么了?”苏婉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我为什么……要当医生。”林默的声音有点哑,“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不想再看见有人死。”
他抬起头,看着苏婉:“在诺亚方舟之前……我在外面……见过太多人死。病毒……怪物……饥饿……寒冷……我救不了他们。”
他的眼睛有点红:“所以到了诺亚方舟……我拼命学医……我想……至少在那里……我能救一些人。能让他们……多活几天。”
苏婉用力握住他的手:“你救了很多人。真的。”
林默摇头:“……不够。永远不够。”
他把照片小心地放回盒子,合上盖子,握在手里。盒子的金属冰凉,但在他掌心,慢慢有了温度。
“这个盒子……”他说,“是我第一天到诺亚方舟的时候……一个老医生给我的。他说……‘记住你今天为什么来。以后累了,迷茫了,就看看这个。’”
他顿了顿:“后来……我把它弄丢了。我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苏婉看着他握紧盒子的手,看着那些被金属边缘划破的伤口,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来这些又脏又吵的地方。
他不是在找回记忆。
他是在找回……自己。
那个在成为指挥官之前,在获得力量之前,在经历一切之前,最原始、最根本的自己。
一个想救人的医生。
一个在黑暗里想点一盏灯的人。
那天晚上,林默在医疗中心的小本子上,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今天找到了旧盒子。里面有照片。照片上的人很年轻,眼睛里有光。那是我。我想救更多的人。这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是从南极回来之后?还是从月球回来之后?或者……是从得到‘钥匙’的那一刻开始?”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笔尖悬在纸上,很久没有落下。
最后,他在这段话下面,画了一个圈。
在圈里,写了一个字:
“人。”
然后放下笔,把那个旧金属盒子放在床头,挨着小七做的小夜灯。
灯光很柔和,照在盒子上,照在那个“人”字上。
夜深了。
基地很安静。
林默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他能感觉到,身体深处那个被锁住的房间,好像……松动了一点。
不是力量要涌出来。
是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醒来。
那个想救人的医生。
那个眼睛里有光的年轻人。
那个……在一切开始之前,最原本的“人”。
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微弯起。
也许青木长老说得对。
要打开那把锁,需要的不是力量。
是知道自己是谁。
是记住为什么出发。
是……找回那个最初的人。
夜还很长。
路也是。
但至少现在,他手里有了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有光。
光里,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