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潮水退去,露出的不仅是金色的沙滩,更有被掩盖的礁石与浅滩。当“多多麻辣烫”这艘小船被骤然推入更广阔的水域,我才发现,原先看似牢固的船体,已处处是渗漏的缝隙。
宣传的浪潮带来的余温尚未散尽,“多多麻辣烫”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效兴奋剂,每日从清晨开门到深夜打烊,都处于一种近乎癫狂的忙碌状态。那种曾经让我欣喜的“稳定”,早已被一种滚烫的、令人窒息的热潮所取代。原先只是萦绕在鼻尖的骨汤香气,如今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与几十号食客身上带来的室外寒气、各种调料气味、以及后厨蒸腾出的滚烫水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粘稠的氛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午市,是每一天的战争,而我们只有三个士兵。
店外,排队的人群从门口蜿蜒出去,像一条不耐烦的长龙,在冬日的寒风中躁动地扭动。交谈声、催促声、小孩的哭闹声、手机外放的短视频声……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本就不甚隔音的玻璃门。我透过门上凝结的水雾看出去,那些模糊而焦灼的面孔,既是生意兴隆的证明,也是压向我们脊梁的沉重负担。
店内,更是如同一个微缩的、充满蒸汽与噪音的战场。空气湿热粘稠,每一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后来者只能挤在门口或收银台旁翘首以盼,眼神像钩子一样,牢牢钉在出餐口和我们这几个忙碌的身影上。
我的“阵地”已然失守。我不得不放弃固守收银台的计划,像一个救火队员,哪里需要扑向哪里。点单、收银、端菜、补充调料、回答询问……我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同时处理着七八个线程,脸上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维持僵硬的微笑而开始酸痛。那副精心打磨的“面具”,在如此高强度的挤压下,也仿佛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而真正的风暴眼,在后厨。
徐国俊,这个曾经让我得以抽身的得力助手,此刻正独自站在地狱般的灶台前。他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即将过载的机器,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地旋转。汗水浸透了他稀疏的头发和那件早已被油渍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质围裙,紧紧贴在胖乎乎的后背上。额上、鼻尖上的汗珠汇成小溪,不断滚落,有时甚至会直接滴进翻滚的汤锅里,发出轻微的“嗤”声,他也浑然不觉。
“老板!三号桌微辣多麻酱!”
“徐哥!七号桌不要香菜!耳朵聋啦?”
“外卖订单!A58号!快!骑手说再不出去就要超时扣钱了!”
“国俊!五号桌的肥牛好了没?客人催三次了!拍桌子了!”
点单的纸条像被狂风刮起的落叶,从前面飞进来,被徐国俊胡乱地贴在墙上、案板边,油腻的手指在上面留下污渍。有些纸条甚至飘落在地,被匆忙的脚步踩上肮脏的印记。他手忙脚乱地同时照看四五个小锅,手中的漏勺和长筷几乎舞出了残影,但速度越快,就越显混乱。配料时常抓错,放盐的手因为颤抖而失了准头,煮面的时间全凭感觉,早已将我之前定下的标准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徐!这碗豆皮没煮透,芯子还是硬的!”一个相熟的老客端着碗,皱着眉头走到出餐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
“啊?不可能啊!”徐国俊头也不抬,语气冲得很,带着被质疑的烦躁和体力透支后的火气,“我按时间煮的!都这么忙了将就一下不行吗?”
“你这什么态度?!”老客的声音拔高了,“东西没煮熟还有理了?你自己尝尝!”
徐国俊猛地转过身,一把夺过筷子,胡乱地夹起一块豆皮塞进嘴里,嚼了两下,脸色微微一变,确实是火候急了,外面烂了,里面还夹生。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烦躁覆盖。“对不起对不起!马上给您重做一份!”他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然后暴躁地将那碗麻辣烫猛地倒回锅里重新加热,动作幅度大得溅起一片滚烫的汤水。
“哎哟!”正在旁边水池吭哧吭哧洗着堆积如山碗筷的孙阿姨惊叫一声,油腻的洗碗水混着滚烫的汤汁溅到了她的袖子和手背上,“要死啊你!看着点!烫死我了!”
徐国俊只是喘着粗气,梗着脖子,没有道歉,转身又投入到与下一锅麻辣烫的战斗中。孙阿姨气得脸色发白,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用力甩着手上的水渍,看向徐国俊的背影充满了怨气。
这仅仅是混乱的序曲。很快,又有人抱怨今天的汤底味道寡淡,失了以往那种醇厚感。我趁着间隙,悄悄舀起一勺尝了尝,心里猛地一沉。不是配方问题,是徐国俊为了追求速度,减少了熬煮新汤补充的时间,反复兑水,并且在大批量制作时,水和料的比例完全凭感觉,早已失了准头。更糟糕的是,后厨的备料也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消耗见底。装青菜的盆子空了,各种丸子即将告罄,连最基础的葱花和香菜都所剩无几。
“国俊!丸子没了!快补!”
“青菜!快补青菜!后面的单子都没菜了!”
“蒜泥!谁看的蒜泥?!见底了都不知道补吗?!”
徐国俊的吼声在狭小、闷热、充满油烟的后厨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失控的边缘。他根本无暇去统筹这些,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更快地把食物弄熟出锅上,质量已然退居其次。案板上一片狼藉,切配好的和未处理的食材混在一起,用过的和干净的器具不分,地面湿滑黏腻,垃圾桶早已堆成了冒尖的小山,散发着馊腐的气味。
而前厅,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场。
孙阿姨和她临时组建的“地推小队”(另外两个临时工)拉来的客人,大多是附近的中老年街坊,他们习惯了大嗓门聊天,不习惯扫码点单,更不习惯安静排队。他们往往凭借与孙阿姨的“熟络”,直接挤到收银台前,七嘴八舌地打断我正在进行的结算或线上订单处理。
“小老板,我先来的!给我点!老样子!”
“啥子扫码哦?搞不懂!我就要一碗麻辣烫,多放辣,快点!”
“你们这队怎么排的?我明明比他们先到!是不是看我们老年人好欺负?”
一个穿着时髦、显然是看了线上推荐专程过来的年轻女孩,拿着手机,对着取餐号已经过了却迟迟未到的订单,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身边就站着一位被孙阿姨拉来的、嗓门能穿透屋顶的大妈,正旁若无人地打着电话,唾沫横飞。
“喂?老王家的!我在‘多多麻辣烫’呢!人可真多!跟抢似的!你快来!味道巴适得很!”大妈的音量几乎盖过了店里的所有噪音,震得人耳膜发痒。
那年轻女孩的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无可忍,收起手机,对着焦头烂额的我抱怨道:“老板!你们店怎么回事?线上订单没人管了吗?都过号十分钟了!还有,能不能让打电话的小点声?太吵了!体验感极差!”
我正被几个坚持用现金支付、又对价格反复询问的老人围着,忙得额头冒汗,只能努力维持着职业化的微笑,对女孩说:“不好意思,今天人实在太多,后厨忙不过来,您的外卖马上就好,请您再稍等一下。” 然后我又不得不转向那位大妈,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而不失力度:“阿姨,麻烦您声音稍微小一点,店里客人多,影响到别人用餐了,谢谢您啊。”
那大妈刚挂了电话,眼睛立刻瞪了起来,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冒犯:“咋子了?我打个电话都不行了?你们这店开了是当图书馆啊?还不让人说话了?” 声音非但没小,反而更加理直气壮,带着一种市井的蛮横。
孙阿姨刚好端着一摞油腻的空碗从后厨蹒跚出来,看到这一幕,立刻护着自己拉来的客人,扯着嗓子对我说道:“老板!街坊邻居来照顾生意,热情点嘛!说两句话怎么了?人家也是帮我们宣传!” 她随即又转向那脸色铁青的年轻女孩,用一种“你不懂事”的语气说道:“姑娘,出来吃饭图个热闹,稍微等等嘛,好吃的店都这样,人多!理解一下!”
那年轻女孩气得脸通红,胸脯剧烈起伏,狠狠瞪了孙阿姨和大妈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什么乱七八糟的!服务没有,环境吵闹,再也不来了!” 说完,竟直接转身推开店门,冲进了寒风里,连那份已经支付却没取走的餐都不要了。
我看着女孩决绝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一脸“我维护了店铺利益”的孙阿姨和那位依旧气鼓鼓的大妈,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各种气味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痒。脸上那副微笑面具,此刻重若千斤。
“观气辨色,察其本源……”
我的目光扫过混乱不堪的后厨。那里散发出的“食气”不再是和谐的五味调和,而是充满了焦躁(徐国俊濒临崩溃的情绪)、紊乱(无序的流程和缺失的备料)、不稳定(波动的火候和失准的调味)的驳杂气息。徐国俊的个人能力,如同一个容量固定的水桶,当客流这股洪流远超桶的容量时,溢出的只能是混乱和质量的下降。他已经做到了他的极限,但他的极限,就是这家店此刻的天花板。
我的目光又扫过喧嚣的前厅。线上顾客与孙阿姨地推带来的线下顾客,如同油与水,在同一个容器里产生了剧烈的排斥反应。孙阿姨带来的传统、随意、注重人情关系的市井气息,与我试图建立和维持的、哪怕是最基础的秩序与效率,发生了无可调和的碰撞。孙阿姨的努力值得肯定,但她和她带来的客群,正在无意中摧毁我们通过线上宣传吸引来的、追求效率和体验的另一种客源。
这一切的喧嚣、抱怨、混乱,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在我早已锻造得坚韧的神经上。我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太多意外。这一切,仿佛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它来得如此迅猛和集中,将我们三人小组的能力短板暴露得淋漓尽致。
“老板,A58号外卖好了吗?骑手等不及,说要取消订单了!” 我刚应付完一波现金支付的客人,手机上的外卖平台提示音又像催命符一样响起。
我看向后厨,徐国俊正对着空空如也的丸子盒和见底的汤桶发愣,眼神绝望。
“……告诉他,订单取消,损失我们承担。”我对着空气,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之中。
我没有时间去懊恼,快步走进后厨。我没有指责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徐国俊,而是直接动手。我迅速从角落的冷藏柜里找出备用的丸子丢进温水解冻,同时抓起一大把青菜,打开水龙头,在冰冷刺骨的水流下快速冲洗、甩干、放在案板上,刀光闪动,迅速切配起来。我的动作不快,但极其精准和有条理,仿佛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用行动强行划出了一小片冷静的秩序区。
“国俊,”我一边将切好的青菜补充进空盆,一边用不大但清晰到足以穿透嘈杂的声音说,“从现在起,你只负责煮,盯着火候和时间。备料、补货我来。前面的单子,按顺序来,催也没用,保证出一份是一份的质量。乱了,我们就彻底完了。”
徐国俊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疲惫,有委屈,更有一种看到救命稻草般的依赖。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混乱的动作似乎稍微稳定了一些,至少,他不再同时去搅动五口锅了。
我又快速走到前厅,对孙阿姨和那位还在愤愤不平、仿佛打了胜仗的大妈笑了笑,那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歉意:“阿姨,今天人多,照顾不周,您多包涵。谢谢您来捧场。这样,您这单,我送您一瓶豆奶,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您理解。” 我用一点微小的、近乎屈辱的代价,暂时平息了眼前的冲突,维系住了这脆弱的、摇摇欲坠的表面和平。
然后,我找来一张硬纸板,用马克笔用力写下几行大字:
“客流高峰,人手有限,出餐较慢,敬请谅解!
线上订单可能严重延迟,急单慎点!感谢您的耐心与支持!”
我将这块牌子用力塞到孙阿姨手里:“阿姨,麻烦你,把这个贴到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孙阿姨看着牌子上的字,又看看我异常平静的脸色,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嘟囔了一句“晓得了”,拿着牌子走了出去。
这只是权宜之计,杯水车薪。它无法解决后厨根本性的管理混乱,也无法弥合两种客户群体之间的鸿沟。它更像是在即将决堤的河坝上,堵上的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
当最后一个客人带着或不满、或勉强满足、或麻木的表情离开,当喧嚣如同退潮般骤然散去,店里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我们三个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精疲力尽的人时,那种由宣传带来的虚假繁荣感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
徐国俊直接瘫坐在后厨油腻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连爬到小板凳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那包他视若珍宝的香烟,就掉在手边,他却连弯腰捡起来的欲望都没有。
孙阿姨一边有气无力地拖着地,一边还在絮絮叨叨:“……今天人真是太多了,忙死我了,我这老腰哦……不过生意好总是好事,老板,今天营业额肯定创新高了吧……”
她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无暇去注意,徐国俊那死灰般的脸色,以及我眉宇间深锁的凝重。
我走到窗边,用抹布擦去一块玻璃上的水雾,看着窗外熟悉却仿佛隔了一层冰膜的街景。玻璃上映出我疲惫不堪但眼神异常清醒冷静的脸庞。
天花板,到了。 而且撞得头破血流。
徐国俊是个好厨师,在稳定状态下,他能完美执行我的指令。但他不是管理者,更不是能在一片混乱中理清头绪、统筹全局的将才。他的能力有边界,而宣传的浪潮,已经无情地冲垮了这道边界。
孙阿姨是出色的地推和维系老街坊关系的润滑剂,但她无法理解,也无力整合两种截然不同的客户群体和运营模式。她的“功劳”,正在变成压垮秩序的“过错”。
我们三个人,就像三根长短不一的木板,勉强箍成了一个小桶,盛装老街坊的、温饱有余的生意绰绰有余。但当想要用它来承接宣传带来的、远超预期的洪流时,最短的那块木板立刻决定了容量的上限,并且所有的结构性问题都暴露无遗,缝隙处处,濒临解体。
仅仅依靠我们三个,店铺已经走到了极限。 再这样下去,要么被这超负荷的运转彻底拖垮质量和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口碑,要么……就必须引入新的、更长、更坚固的“木板”,来打造一个更大、更结实的“桶”,甚至需要寻找更强的“箍”,来确保结构稳定。
新的,具备专业管理和统筹能力的人才……或许,还有支撑这种扩张所必须的……外部资本。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迫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不再是模糊的意向,而是基于血淋淋现实的、必须立刻提上日程的解决方案。
我回头,看了一眼在疲惫和各自的情绪中收拾残局的徐国俊和孙阿姨。心中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基于绝对理性的判断。他们都已经尽力了,只是,这个世界有时候,仅仅尽力是远远不够的。
夜更深了,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与店内的余温对抗。我锁好店门,却没有立刻离开。再次站在那级熟悉的台阶上,凝视着城市中心那片依旧璀璨、却仿佛更加遥远的光晕。
这一次,目光里不再仅仅是野心和渴望,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冷酷的抉择。
风暴来了,而我这小店的屋顶,已然漏雨倾盆。
是时候,认真考虑搭建一个能遮风挡雨,甚至能扬帆起航的新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