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昭看着面前这位虽然极力克制却依然浑身颤抖的女学者,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推开半掩的房门。
“进去再说吧。”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里巡逻士兵沉闷的脚步声。
套房内光线充足,却显得格外清冷。
夏星月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盥洗室。
她双手撑在冰凉的大理石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狼狈的面孔。
原本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斑驳不堪,眼角的细纹里卡着早已干涸的粉底,那双曾经在无数国际学术会议上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她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自来水,哗啦啦流淌出来。
夏星月捧起冷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试图用这种物理上的刺激来强迫自己冷静。
她不能这样。
她不能用这就副鬼样子去见那个孩子。
那是她十九年未见的儿子,是她在无数个异国深夜里魂牵梦绕的骨血,她必须体面,必须端庄,必须像个母亲的样子。
十分钟后。
盥洗室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夏星月重新走了出来。
她洗去了满脸的泪痕并重新补了一层薄薄的粉底,甚至特意涂了一层显气色的口红掩盖住嘴唇的颤抖。
客厅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聂云昭端坐在单人沙发上腰背挺直如松。
而许默则坐在长沙发的边缘,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像是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刃般,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听到脚步声。
两人同时抬起头。
夏星月迎着那两道视线,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
“让你们见笑了。”
她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优雅得体。
聂云昭微微颔首站起身。
“夏同志。”聂云昭侧过身让出身后的年轻人,“人已经带到了,有什么话你可以当面跟他说。”
话音未落。
许默已经站了起来。
他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身份尊贵的女科学家。
尽管心中并没有多少波澜,但他依然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节与尊重。
许默上前一步,伸出那只布满老茧与伤痕的大手。
“夏教授你好。”
他的声音低沉。
“我是许默。研究所医疗部成员。”
简单的自我介绍,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修饰。
夏星月的视线落在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掌上。
那是一只属于战士的手。
指关节粗大有力,手背上青筋暴起,隐约看到几道早已愈合的陈旧刀疤。
这是她儿子的手。
夏星月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她颤抖着伸出自己保养得宜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
掌心相贴的瞬间。
一股粗糙温热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直冲天灵盖。
夏星月眼眶再次发热,却不得不死死咬住舌尖将眼泪逼回去。
“昨天……谢谢你救了我。”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死了。”
“分内之事。”许默表情淡漠地回答,“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说完,他便礼貌而疏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掌心的温度骤然消失。
夏星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她注视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目光描摹着他眉眼的每一处轮廓试图从中寻找十九年前那个稚嫩幼童的影子。
太像了。
那眉眼简直和年轻时的丈夫一模一样,而那抿紧嘴唇时倔强的神情,又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你叫许默是吗?”
夏星月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许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夏星月深吸一口气。
“许默,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
许默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浮现出一丝警惕。
作为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勤人员,他对个人信息的泄露有着本能的敏感与防备。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大你三岁。”夏星月死死盯着许默的眼睛,语速极快地说道,“叫许巧。”
这就不仅仅是普通的背景调查,能解释的了。
许默眉头微皱身体肌肉瞬间紧绷,进入了防御状态。
“你是……?”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夏星月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此时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漩涡之中,那双空洞的眸子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青年看到了久远的过去。
“许巧的手腕上。”
“有一颗粉红色的痣。”
“是不是?”
许默那张常年没有任何表情的冷硬脸庞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那颗痣长在姐姐左手手腕内侧极其隐蔽的位置,除了最亲近的家人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这个女人是谁?
她为什么会知道姐姐这么私密的事情?
难道……
一个荒谬至极却又呼之欲出的念头,在许默脑海中疯狂滋生。
夏星月看着儿子震惊的神情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泪水再次决堤而下。
她不管不顾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你爷爷叫许长根。”
“奶奶叫林春花。”
“爸爸叫许国华。”
夏星月每念出一个名字,心脏就剧烈抽搐一下,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此刻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割得她鲜血淋漓。
“他们……”
“他们现在还好吗?”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聂云昭,此刻轻轻转过身。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子,随后迈开步子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咔哒。”
房门被轻轻带上。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许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看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泪痕的女人,脑海中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开始疯狂重组。
那个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国外的母亲。
那个村里人嘴里抛夫弃子的狠心女人。
那个他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幻想过又无数次打碎的模糊身影。
竟然就是眼前这位受国家最高级别保护的夏星月教授?
许默感觉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火烧过。
他嘴唇动了动,那个早已生疏的称呼在舌尖绕了几圈,终究还是没能叫出口。
“我爸爸和爷爷。”
许默垂下眼帘,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已经死去十多年了。”
“奶奶去年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死了。”
“呜……”
夏星月捂住嘴巴,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悲鸣。
她低下头,迅速擦拭掉脸上狼狈的泪水,强迫自己站稳。
“巧儿呢?”
“她过得好吗?”
许默看着母亲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他沉默了片刻后,低声开口。
“姐姐前年,生了一个女儿。”
提到姐姐,许默冷硬的面部线条稍微柔和了一些。
“ 姐夫是小学老师,他是个老实人,对她很好。他们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小卖部卖些文具和零食,姐姐一边带孩子一边买东西,目前虽然生活清贫但是平稳。”
平稳。
对于他们这样在苦水里泡大的人来说,平稳就是最大的幸福。
夏星月闻言眼泪流得更凶了。
小卖部。
清贫。
她的女儿本该是金枝玉叶,本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弹琴,本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可如今却为了生计在市井中蹉跎岁月。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夏星月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翻涌的悔恨。
她猛地上前一步,抬起头看着自己高大英俊的儿子。
“小默。”
这是她十九年来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那你呢?”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尽的悔意。
“我……我对不起你们姐弟。”
夏星月终于崩溃大哭。
“我当时太傻了太软弱了……我只知道国内要出大乱子了,我怕连累你们,我怕带不走你们……”
“我当年如果强硬一点……”
“如果我拼了命把你们姐弟带走……”
“你们这些年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了!”
许默任由母亲抓着自己的衣领哭诉。
他并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迟到了十九年的眼泪打湿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