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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墙边缘的几株桃树因陈渡入主将军府,免去了被砍斫的宿命,枝桠肆意探出墙外。纷扬的桃花为灰暗的下邳城添了一抹艳色,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有人疑惑,为何墙内花开正盛,墙外却仍是枯枝?莫非是曹操驻此的吉兆?有人想起陶谦昔日命人修剪桃枝的旧事,原以为院中桃树珍稀,如今看来与寻常无异,为何当初吝于分享?还有人只是惊叹花色烂漫。
更多的行人无暇赏花——推车的堆满柴火,赶驴的驮着木炭,扛网的拎着鱼虾,提篮的盛着野菜。恰逢惊蛰,街头最热闹的莫过于驱虫的艾草与熏香。
曹操攻破徐州不足两月,照理百姓该避战畏官,不敢入城。但如今的下邳官府出手阔绰:凡携货进城售卖者,出城时皆可领粟米十斤、粗盐一斤、细盐一两、布一尺。如此厚赏,竟让战火的阴影暂被抛却。
根据要求
这项政策有个额外条款。983
想进城卖货的百姓必须出示盖有官印的兑换券。这种特殊票据怎么弄到手?方法很简单。
只要按官府新规,配合那些操着浓重青州口音的办事员完成登记:填写记录姓名、年龄、相貌特征的身份凭证,按好手印,再在家门口挂上标有全家信息的十家牌,当场就能领到一份物资和兑换券。
发放标准也很明确——按每家门前挂着的人口登记牌上的人数来。家里几口人,就给几份兑换券。
起初多数百姓都抗拒这些下乡登记的官吏,觉得又是官府搜刮民财的新花样。他们满腹疑虑:登记信息是不是为了方便日后盘剥?送粮送盐会不会要加倍偿还?骗进城是不是要抓去修陵墓当陪葬?
这些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自古以来只有官府征税征粮,何曾见过官吏主动给穷苦人送东西?简直是天方夜谭,世上哪有这么傻的官府?
但现实往往比道理更有说服力。如今哪个村子没有几户饿死的?活着的也大半瘦得皮包骨,不是等饿死就是等冻死。当活命都成问题时,明知官府的话像鬼扯,也只能信一信了。
对这些人来说,生存本能压倒一切。像畜生一样活着为了什么?就为能从土里刨口吃的。当连刨食的力气都没了时,登记个信息按个手印就能换粮食布匹,再荒谬也值得试试。
这些最困苦的人领到救济物资时,大多不敢相信。直到官吏走远,他们还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
深化版:
朔风掠过光秃的田垄,驮着竹筐的骨架们排成歪斜的队列。官府衙门前的青石板上,沾着昨夜霜花的野菜竟换回了沉甸甸的粟袋。当那些伸出枯枝般手臂的逃户,真用盖着朱砂印的竹筹兑到第二车粮种时,下邳城的晨雾里飘起了三年来第一声带着活气的吆喝。
归途上的人影被朝阳拉得很长。最矮的那个影子背负着几乎等同身量的麻包,深陷的眼窝里却跳动着两点亮光。这亮光传染了沿途观望的乡民——某个倚着榆树的老汉突然直起腰,拍掉膝头的草屑走向里正家的院门。
春雷滚过彭城郡时,各乡的竹简册正在见证奇迹:曾经被黄巾军犁散的户籍重新咬合成册,墨迹未干的新契据上按着赭红色的指印。那些从芒砀山钻出来的前盗匪们,此刻正僵硬地握着分发来的耒耜,盯着属于自己的田垄标记发怔。
东海郡的属吏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晨:薄雾中总会出现几个徘徊的新面孔,他们褴褛的衣襟下藏着生锈的环首刀,可最终伸出来的都是布满老茧的手掌。每登记完一户,琅琊来的文书佐吏就会多磨半寸墨——这速度让广陵北部那些观望的豪强们坐不住了。
当曹操案头的徐州户册堆到三尺高时,临淄稷下学宫特制的算盘正在各郡县噼啪作响。这些手指纤白的年轻吏员或许不知道,他们笔下工整记录的每个字,正在撕碎某些诸侯案几上的战略帛图。下邳某间茅舍里,新领到鳆鱼干的老妇人突然冲着北方官道跪下,而她身后崭新的户籍木牌上,朱漆写的字还泛着湿润的光泽。
曹操麾下的荀彧、王修等人镇守后方,安抚百姓,保障军需供应,功不可没。
最关键的是曹操深谙治国之道。
他慷慨解囊,取信于民;
他大胆放权,取信于臣属。
这份胸襟令天下诸侯望尘莫及。
此刻的曹操已完成了从枭雄到政治家的蜕变。
而袁绍仍困于世家思维。
他像项羽般妇人之仁,犒赏功臣时却吝啬犹豫。
虽然邺城百姓信服,但他无法做到用人不疑,终究止步于权谋家。
公孙瓒、吕布等辈仍是一介武夫。
唯有孙坚在江东士族影响下,开始触碰政治门道。
阁门轻响,玄衣青年抬眼望去。
进贤冠男子踏着光尘入内,目光落在那慵懒的身影上:
君侯......
(精简后字数:245)
那男子面容间的阴郁与凶狠尚未褪去,可那双令青徐官员们不寒而栗的锐利眼眸,却在转瞬间化作纯粹的敬慕,随即恭恭敬敬地向陈渡行了个大礼。
这里是镇东将军府的议事厅,不过陈渡作为曹操的心腹谋臣,平日很少在此处理公务。他要么与曹操单独密议,要么亲自走访基层,考察官吏办事是否得当,了解百姓疾苦。在确认各项事务运转正常后,他便将具体政务交由鲁肃、陈登等一众能臣处理。
这些人才济济的幕僚,随便哪一个都能治理一州之地。何况陈渡早已为他们规划好施政方略,配备精干属吏,更调拨精锐部队作为后盾。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阻碍新政在徐州推行。
就连他长期掌管的司天监情报工作,也在女儿陈初冬咿呀学语那天移交给了程昱。于是在最初忙碌的半月后,陈渡彻底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整整一个多月没踏进将军府半步。
曹操也从不过问,只是时不时来陈府探望爱女,逗弄他的第一个外孙女。若有要事商议,也都在陈府解决。所以今日,是陈渡长假后首次正式当值。
正懒散靠在太师椅上发呆的陈渡,见程昱郑重行礼,连忙起身相扶。程昱直起腰时,脸上虽带着笑容,却依然掩不住眉宇间的阴沉。不过这旁人看来阴森的笑容,在陈渡眼中却格外亲切。
才月余不见,仲德竟添了这么多白发,看来司天监的事务确实繁重。陈渡注意到程昱鬓角霜白,收敛笑意轻拍他的肩膀。几片花瓣随之飘落。
“司天监为君侯亲手所建,君侯既要辅佐主公运筹帷幄,又要变法改制安定民生。日理万机之际,仍能兼顾司天监事务达三载之久。昱仅 ** 执掌一月有余,何谈辛劳?”
“鬓角这点斑白,不过是岁月流转的自然痕迹。”
“昱所忧非事务繁杂,唯恐才疏学浅,不能为君侯多分忧解难,免得君侯似那荀文若般,未老先衰。”
此言若出自旁人之口,难免有阿谀之嫌。但程昱素来耿直,陈渡深知其言发自肺腑。
轻抚程昱脊背,邀其入座。
踱步走向太师椅时,背对程昱问道:
荀文若年方而立,竟已生华发?
正是。程昱苦笑,近日其随从传来消息,说他因一缕白发郁结半日,索性告假两天。再见时,众人窃议其身上熏香气息愈发浓烈。
倒是个讲究人。
陈渡自语着程昱不甚明白的话,从椅背取下狐裘,探手入袖。
转身时,手持一束青艾线香走向程昱。
这是清河昨日专程为你备下的,今晨还再三叮嘱务必带到。说你家缺个主事之人,这些节令俗务恐无人记挂。
向来以冷峻着称的程昱,躬身接过艾草香束时先是一怔,继而眼圈再度泛红。
坊间那些闲言碎语我也略有耳闻,说你年富力强却不肯纳妾,恐是身有隐疾云云。
我知你难忘旧人。
程昱低头捧着艾草线香,指尖微颤。惊蛰时节亡妻率人熏艾驱虫的朦胧身影,忽地涌上心头。
此刻萦绕鼻息的淡淡艾香,恍若当年妻子在惊蛰时节的气息。
只是光阴最是无情。
任凭他如何追忆,亡妻的音容笑貌终究模糊难辨。
他仰首眨眼,深深吸气:
让君侯见笑,我......
话音未落,再度哽住。
“别在意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不过是嫉妒你出身豪门却位居要职,找不着把柄就只好搬弄是非罢了。
“你可知道,稷下学宫初建时,阿武和几个学子辩论起了争执。那几人说不过,就开始暗戳戳地编排你,阿武气不过便动了手。
“那几个学生身强力壮,阿武以一敌众吃了亏,幸好阿延听说兄长受欺赶了过来,兄弟俩联手把那几人揍得爬不起来。
“我问他们为何动手,阿武红着眼眶告诉我那些人如何诋毁你——
“接着他说,自从十年前母亲过世,你的寝房就不许下人踏入半步。
“举家迁往临菑时,别人都忙着搬运金银财帛、典籍书卷,只有你,将寝房里那些瓶瓶罐罐当宝贝似的收进箱笼。到了临菑又不假人手,亲自一件件摆回房中。
“阿武阿延说,他们曾扒着窗棂偷看,那间屋子里的每件物事,连东阿旧宅梳妆台上玉梳摆放的角度都分毫不差,铜镜边还缠着几根青丝。
“那几个学生听完臊得满脸通红,老老实实给兄弟俩赔了不是。我也就没再追究,只叫在场所有人都闭紧嘴巴。”
陈渡将帕子递给拭泪的程昱:
“回家后同妻妾们说起这事,她们哭得梨花带雨。后来每逢年节总要念叨程府缺个主母,张罗着要送东西,都被我拦下了。
“昨日清河又提起你,非要我捎来艾草香束。原以为不过是寻常心意,倒惹你感伤……”
程昱拭净泪痕:
“不是伤心,只是唏嘘光阴似箭。转眼十余载,我也垂垂老矣,她却未能见到……幸而如此,若见我现在这般模样,怕是要嫌弃的。”
说罢又躬身行礼:“劳烦君侯代我谢过夫人,问夫人安好。”
陈渡颔首:
“自然。”
“清河几位都叫我劝你纳几房妾室,说你夫人若在九泉之下见你这般消沉,必定心疼难忍,巴不得你早日续弦。”
“还说不成的话,干脆请主公出面为你指门亲事。”
“虽说我也忧虑你晚年孤寂,愁你连个知心说话的人都没有,但念及你情深义重,实在不忍相劝。”
程昱慌忙垂首,再次领了陈渡的情意。
“不如这样,让清河给阿武说门亲如何?府里总得有个女主人打理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