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张月琴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卫生所的门又被敲响了。她抬头看去,门外站着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前两天来治腰腿疼的村民。他们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口,互相看了看。
“张医生,我们想问问……你昨天说的那个操,什么时候教?”一个中年妇女开口,声音不大,但语气认真。
张月琴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她昨晚翻了半宿的旧医书,又在纸上画了几个动作图解。登记本上的名字越来越多,光靠敷药推拿,她一个人顾不过来。这些人每天下地干活,身子像被拉紧的绳子,迟早要断。
“今天就教。”她说,“你们现在能叫几个人过来吗?越多人越好。”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去喊我婆婆!她天天说膝盖发沉。”
不到半个钟头,村口打谷场边上已经聚了十几个人。有老有少,多数是常来做理疗的。有人手里还拿着扫帚,显然是刚扫完院子就赶来了。张月琴站在人群前面,背对着初升的太阳。
“这套操不难。”她说,“一共六节,每节八拍,十分钟就能做完。早晚练一次,比吃什么补药都强。”
没人说话。有几个老头抱着胳膊站在后排,脸上写着不信。一个年轻男人小声嘀咕:“伸伸手脚能顶啥用,还不如多干点活实在。”
张月琴没理会。她走到空地中央,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深吸一口气,开始做第一节“提气升阳”。
双手从身侧缓缓抬起,掌心向上,像是捧着什么东西。抬到头顶时轻轻合拢,再慢慢落下。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个节点都清晰分明。呼吸和动作配合着,一起一落。
“跟着我。”她说,“手不要用力,像拎着两片叶子那样轻。”
第二排的一个大嫂试探着抬起手,学着她的样子。旁边人看见了,也跟着动起来。第三遍时,已经有七八个人在跟做。
做到第三节“摩膝固腰”时,张月琴放慢节奏,转身面向大家:“弯腰的时候,膝盖要松,别锁死。手搓膝盖,一圈一圈,方向要一致。”
“为啥不能来回搓?”有人问。
“来回搓容易伤关节。”她说,“顺时针三十六下,换左边再三十六下,早晚各一次,老寒腿会好。”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议论。一个拄拐的老汉试着蹲了半下,立刻皱眉:“我这腿僵得很,蹲不下。”
“不用勉强。”张月琴走过去,扶住他手臂,“先站着搓,等热了自然能弯。今天蹲一寸,明天就能蹲两寸。”
老人点点头,把手放在膝盖上慢慢揉起来。没一会儿,额头冒出细汗。
第四节“踮足归元”,所有人跟着提脚跟、落地、再提。刚开始歪歪扭扭,几轮下来竟有了整齐的节奏。清晨的空气里,只有脚步落地的声音和均匀的呼吸。
一套做完,张月琴收势站立。她问:“有什么感觉?”
“身上热了。”那个最早来问操的女人说,“我后腰这块,以前天一凉就发紧,现在好像松了点。”
“我腿也不那么沉了!”另一个接话。
后排一个老头终于松开抱在胸前的手臂,低声说:“我早上起来手指总发木,刚才那一套做完,指尖都活了。”
张月琴笑了笑:“这才第一回。练久了,走路会轻快,干活也不容易累。咱们种地的人,身子是本钱,不能等到坏了才修。”
“以后每天都这个时候练吗?”有人问。
“五点半开始。”她说,“我在这儿等你们。”
第二天同一时间,打谷场上的人多了近一倍。不仅有之前来过的,还有带着孩子来的母亲,坐着轮椅被推来的老人。一个年轻媳妇一边做一边回头喊:“娃!别跑远了,待会跟你奶奶一起练!”
张月琴站在队伍前面,逐个纠正姿势。看到有人动作太猛,她就伸手按住肩膀:“慢一点,这不是赶工,是养自己。”
有个小男孩做得特别认真,小脸涨红。他奶奶笑着说:“这娃昨晚上睡觉前还在床上比划呢。”
中午时分,王婶路过卫生所,看见张月琴在写东西。她探头一看,是一张名单,上面写着名字和备注。
“李秀兰——左膝冷痛,建议加拍胆经;
赵大柱——肩颈僵硬,重点做第二节;
孙桂香——产后体虚,收势多站一会儿……”
“你还给每个人改动作?”王婶问。
“身子不一样,练法也不能一样。”她说,“只要愿意练,我就一个个教。”
到了第五天清晨,打谷场边上的空地已经站满了人。有人自带小板凳坐在后排,边看边学。两个原本不信的老人也来了,站在树荫下跟着比划。
张月琴做完示范,正准备讲解要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张医生,我家那口子瘫在床上三年了,他能练吗?”一个女人站在人群外,手里攥着一条毛巾。
张月琴转过身,看着她:“他在家吗?”
“在,我把他背来的,在那边车上躺着。”
众人让开一条路。一辆农用三轮车停在路边,车上铺着棉被,一个男人躺在上面,盖着毯子。
张月琴走过去,掀开毯子看了看他的腿。肌肉有些萎缩,但脚趾还能轻微动弹。
“能练。”她说,“我教你几节简单的,你每天帮他做一遍。人不动,血就堵,哪怕动一根手指,也是通路。”
女人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行?”
“行。”她说,“你现在就学。”
她当场演示了卧床版的三节动作:握拳展指、踝泵运动、腹式呼吸。女人蹲在车边,一遍遍模仿,嘴里默念口诀。
“手要这样翻,对,像扇风……”
其他人静静地看着。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走。
第六天清晨,天还没全亮,打谷场上已经有了人影。他们自发排成队列,从第一节开始做起。动作虽不整齐,但每个人都认真。
张月琴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孩正在教更小的妹妹:“手要举高,像摘果子那样。”
她站在一边看了会儿,然后走进队伍前方。
“今天我们把速度放慢一点。”她说,“注意呼吸,吸气时手往上,呼气时往下。错了没关系,只要不停。”
阳光照在人群身上。他们的影子投在土地上,随着动作起伏晃动。
一个老人做完最后一节,站在原地没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说:“我十年没这么轻松过了。”
张月琴走到他身边:“明天还来吗?”
老人点点头:“来。我还想教我孙子,让他别等到老了才知道护身子。”
第七天清晨,队伍扩大到了四十多人。有人带来了录音机,放着慢节奏的音乐。孩子们在边上跟着跳,当成游戏。
张月琴发现,村里的气氛变了。人们见面不再只说收成和天气,还会问一句:“你练操了吗?”
卫生所的挂号人数没有减少,但新来的病人少了些。倒是原来常来的那些人,脸色一天比一天好。
她开始在操后加一段讲解:“为什么弯腰要屈膝?因为脊椎不能硬折。为什么搓膝要顺时针?因为气血走向是固定的。你们记住,身体不是机器,坏了能换零件。它是一个整体,一处动,处处连。”
第八天清晨,天空飘起细雨。张月琴以为没人来,推开卫生所门时却愣住了。
打谷场的屋檐下,整整齐齐站了二十多个人。他们没带伞,就站在滴水线下方,踩着干燥的地砖,准时开始练习。
雨水顺着瓦片流下,在他们身后形成一道水帘。
张月琴走过去,站到队伍最前面。
“下雨也要练?”她问。
“你说过,贵在天天练。”一个女人答,“我们不想半途而废。”
她点点头,举起双手。
“第一节,提气升阳——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