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光标停在那份电子问卷的第四题上，像个只会点头的磕头虫。
题目写着：“你认为适度的压力是否有助于激发潜能？”选项只有两个：A. 是，我很享受挑战；b. 偶尔会有压力，但能克服。
没有“否”，没有“我快猝死了”，也没有“我在吃抗抑郁药”。
“这就是他们定义的健康。”林夏指节轻轻扣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把‘剥削’替换成‘挑战’，把‘压迫’美化成‘潜能’。这套问卷只要发出去，全中国的公司都是血汗工厂里的模范生。”
系统界面在她视网膜上投射出一行刺眼的红字：【警报：该模型底层逻辑存在诱导性欺诈，旨在通过幸存者偏差掩盖结构性矛盾。】
“阿哲，把我们的后台数据调出来。”林夏转过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锐利的声响，“既然他们想玩定义，那我们就重新定义一下什么叫‘体检’。”
四十八小时后，一个名为“你的隐形剥削指数是多少”的h5链接，像病毒一样在深夜的职场社群里炸开。
没有那些云山雾罩的心理学术语。
林夏团队复盘了三年来的几万条干预数据，提炼出了六个带血的指标：“沉默成本率”——你想维权但最后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次数；“责任转嫁频次”——公司把系统性管理失误甩锅给你个人素质的频率。
这不是问卷，这是查账。
北京、上海两地的平均得分迅速跌破了60分的警戒线。
后台服务器的风扇声开始轰鸣，像是在为这九万多名参与者发出无声的咆哮。
“大厂公关急了。”阿哲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残影，“三家头部企业刚才发了联合声明，说我们的数据‘样本单一，缺乏科学依据’，还要起诉我们散布焦虑。”
“焦虑？”阿哲冷笑一声，猛地敲下回车，“我这就给他们看看什么叫科学。”
屏幕上的地图瞬间变了颜色。
这是阿哲策划的“数据返乡行动”。
全国五十个读书小组变成了数据采集点。
一份份职业病诊断书、凌晨三点的打卡截图、签着霸王条款的离职协议，被扫描、上传，在这个虚拟的中国地图上点亮一个个红色的像素点。
广州天河区，红得发紫。
当晚，几张照片刷爆了朋友圈。
阿哲联系的本地骑手社群，几十辆电动车停在珠江新城的写字楼下，用车灯聚焦，在外墙上投射出一行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字：“你算过你的命多便宜吗？”
那个红色的问号，像一把刀插在cbd光鲜亮丽的玻璃幕墙上。
与此同时，几千公里外的肃穆会场里，空调冷气开得很足。
“顾律师，民间数据毕竟缺乏权威性认证。”坐在对面的人社局官员翻了翻手里的文件，语气带着惯有的傲慢，“你们所谓的‘隐形剥削’，很难在法律层面界定。”
顾沉舟没说话。他只是平静地拔掉话筒线，插上自己的U盘。
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两组折线图。
一组是平缓上升的官方劳动争议案件登记量，另一组，是陡峭得像悬崖一样的“互助会”实际介入量。
“过去两年，官方登记案件仅占实际发生量的37%。”顾沉舟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没有抑扬顿挫，只有冰冷的逻辑，“剩下的63%哪里去了？在我们的数据库里。而在我们介入的案例中，82%最终获得了赔偿或恢复岗位。”
他推了推眼镜，直视着那位官员：“不是我们高估了问题，是常规渠道漏记了太多痛苦。”
会场死寂。
散会时，顾沉舟正在收拾公文包。
两个年轻的基层监察员磨磨蹭蹭地走过来，那是刚才一直低头做笔记的人。
他们左右看了看，迅速递过来一张写着私人邮箱的纸条：“顾老师，能不能……给我们开一个数据查询权限？”
反击的火，烧到了每一个具体的角落。
苏州。李曼看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一家制造企业的公告栏。
hR刚贴出一张海报，宣称公司在那个野鸡榜单上排名前30%。
而在海报旁边，并排贴着一张放大了三倍的“真假投票箱”对比图。
左边是公司那张全员勾选“非常满意”的问卷，右边是李曼指导员工们做的真实匿名调查——“我想辞职但赔不起违约金”的选项上，密密麻麻全是红勾。
照片底下配了一行手写字：依据《企业民主管理规定》，请公示参评原始材料。
那家公司的hR气急败坏地撕海报，但照片早就传遍了全网。
那个虚假的榜单，成了最大的笑话。
窗外的雨停了，屋檐滴下的水珠在积水里砸出层层涟漪。
陈导坐在剪辑台前，双眼布满血丝。
她刚刚截获了一个更有意思的东西——某知名智库正在偷偷用他们的“隐形剥削指数”做模型，却狡猾地删除了“性别”和“年龄”这两个最关键的变量。
“想把我们的武器改成钝刀？”陈导轻哼一声。
她在“在场者”终端发布了一段五分钟的演示视频。
没有任何解说，只有鼠标操作的录屏。
当她把被剔除的“35岁以上女性”变量重新拖入模型时，原本平滑的曲线瞬间崩塌，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断崖。
视频末尾，只有一行白字黑底的字幕：“你可以忽略某些人，但数据不会说谎。”
系统提示框再次浮现在林夏眼前，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幽默感：【解释权争夺进入深水区——现在连专家也开始依赖我们的坐标系。】
林夏端起早已凉透的咖啡，刚想喝一口，视线却被系统新弹出的一条淡金色提示锁住。
这次不是关于某个公司，也不是关于某个榜单。
提示框指向了一份正在草拟中的红头文件，标题只有短短几个字，却让林夏拿着杯子的手猛地一顿。
【监测到关键政策信号：某市总工会拟启动《职工代表议事规则》修订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