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维修现场的僵局。
所有人的目光——线长老周的、陈组长的、两位维修老师的，甚至周围所有工友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强子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跳如擂鼓，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那位年纪稍长、被称为“老李”的维修师傅，最先反应过来。他没有像陈组长那样露出怀疑或不耐烦的神色，只是用那双带着油污却异常清亮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强子一眼。
“在哪儿？”老李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老师傅特有的沉稳。
强子连忙指向那个他之前留意过的、驱动电机下方与支架连接的缝隙处。
老李没再多问，他拿起一把手电筒，弯下腰，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将头凑近那个狭窄昏暗的缝隙。手电光柱在金属构件间扫过，照亮了积累的油污和灰尘。
片刻，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细长的磁力探棒，伸进缝隙，小心翼翼地拨弄了几下。
当探棒收回时，顶端赫然吸附着几片细小的、亮晶晶的金属碎屑，以及一小段已经扭曲变形的、约莫小指甲盖大小的弹簧钢片。
“找到了。”老李将那片关键的钢片展示给老周看，“是定位卡簧的碎片。应该是之前安装的时候没到位，长时间震动松脱，崩裂后卡进了传动齿轮的啮合面，导致负载瞬间增大，传动轴憋停。”
病因找到，剩下的就是对症下药。清理碎屑，更换损坏的卡簧和检查受损的齿轮……维修工作迅速展开。
老周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看了一眼还站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强子，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和思索，但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安排后续的生产调整了。
陈组长则表情复杂地瞪了强子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哼了一声，去维持其他工人的秩序了。
生产线很快恢复了运转，熟悉的嗡鸣声再次充斥车间。工人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岗位，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一个小插曲。
但强子的心里，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他还在回味刚才老李那精准的判断和利落的动作。
下班时，强子刻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大部分人都走了，他看到老李正独自在维修台前清理工具。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李师傅。”强子有些局促地开口。
老李抬起头，看到是他，并不意外，只是用棉纱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油污：“嗯，有事？”
“那个……我就是想问问，”强子组织着语言，“您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是卡簧的问题？还有，平时该怎么留意这些……这些机器的小毛病？”
老李停下手中的动作，打量了一下强子。这个年轻人眼神里有种他熟悉的东西——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一种想要探寻根源、掌握规律的渴望。这种眼神，在如今很多只求完成定额的年轻工人身上，已经很少见了。
“观察。”老李言简意赅，“用耳朵听，用手摸，用眼睛看。”
他指了指已经恢复运行的流水线：“正常的机器，声音是平稳的，节奏是固定的。就像人一样，健康的时候呼吸均匀，病了，喘气声就不对劲。刚才停车前，那几声‘咕噜’和摩擦声，就不是好动静。”
“至于怎么留意……”老李顿了顿，“你得先了解它。比如这条线，驱动在哪，传动靠什么，哪些地方容易出问题。没事的时候，别光盯着你眼前那几颗螺丝，多看看它们是怎么动起来的。哪个螺丝松了，哪个轴承声音不对，哪个皮带有点打滑……见得多，心里就有数了。”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替换下来的、有些磨损的轴承，递给强子：“看看，这里面的滚珠，磨损不均匀，运行起来就会有异响。小事不处理，拖久了，就可能像今天这样，引发大问题。”
强子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满油污的轴承，仔细地看着。老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之前许多模糊的猜想。他之前笔记本上记录的那些零碎观察，此刻似乎有了一些脉络可循。
“谢谢李师傅！”强子由衷地说道。
老李摆摆手，重新低下头整理工具，语气恢复了平淡：“没啥。肯动脑子是好事。不过，生产线上的事，发现问题可以提，但别乱动手，安全第一。”
“我明白！”强子用力点头。
走出车间，晚风拂面，强子感觉自己的脚步格外轻快。老李的指点不多，却字字珠玑，为他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流水线驱动的“螺丝钉”，他开始尝试去理解驱动这条流水线的“力量”。
他知道，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动力和清晰的方向。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个记录着零星想法的笔记本，决定从明天开始，要更系统、更细致地去观察，去记录。这条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