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的头衔，远不止是早会上发号施令那么简单。当强子真正坐在那张小办公桌前，面对着一摞摞报表、计划单和不断弹出的邮件通知时，他才真切地体会到，管理的世界，是一个与扳手和螺丝刀截然不同的、由纸张、数据和人际关系构成的复杂迷宫。
他的“管理初体验”，是从一堆令人头晕目眩的表格开始的。
生产日报、效率统计、物料耗用、工时核算……每一种表格都有不同的格式、不同的填写逻辑和不同的提交节点。他伏在案头，用那双习惯了紧握扳手、感受金属温度的手，笨拙地敲击着键盘，试图将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和流淌的汗水，转化为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和规整的格子。
“这个良品率，是算当班的，还是算整批的？”
“工时损耗，设备待料和人员待料要分开填吗？”
“物料领用超支，说明理由要写多详细？”
这些问题，比他判断一台设备的异响来源要棘手得多。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打电话询问文员，或者硬着头皮去请教隔壁班组的资深班长，换来对方几句或许真诚、或许带着点优越感的指点。
除了数据，还有源源不断的“事务”。
“班长，二号线的小王和质检员吵起来了！”
“班长，仓库说我们领的这批料型号不对，不肯发货！”
“班长，夜班老李家里有急事，想请三天假，人手不够啊！”
“班长，行政部通知要交安全学习心得，每人五百字……”
电话、邮件、当面汇报，各种信息像无数条溪流，汇聚到他这个刚刚形成的小小水洼里，瞬间就有了泛滥的趋势。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缠绕的陀螺，从早转到晚，处理着各种各样“急迫”却未必“重要”的事情，身心俱疲。
最大的挑战，来自于一次小小的决策。
为了应对一个紧急订单，需要临时组建一个快速反应小组。强子根据平时观察，挑选了几个他认为技术好、反应快的年轻员工。名单一公布，立刻引来了资历较深的老师傅们的不满。他们认为强子“任人唯亲”，“看不起老同志”，几个原本关系还不错的老员工，见面时笑容都淡了几分。
强子感到一阵委屈和困惑。他选人完全是出于任务考虑，为何会引发这样的误解？他意识到，作为管理者，每一个决策，哪怕再小，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解读，都需要考虑到技术之外的人情和平衡。
那天晚上，他独自在办公室待到很晚。桌上是摊开的未完成的报表，电脑屏幕上是待回复的邮件。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窗外沉寂下来的车间，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当工人时，目标简单明确——做好手上的零件，修好眼前的机器。而现在，他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四面八方都是力量在拉扯。
他拿起桌上那本《基础管理学》，翻到折角的一页，上面有一句话被他用笔划过：“管理，是通过他人完成工作的艺术。”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通过他人”，意味着他不能再事事亲力亲为，不能再只依赖自己的技术；“艺术”，意味着这没有标准答案，需要平衡，需要沟通，需要智慧。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关掉电脑，锁上办公室的门。走在空旷的厂区，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些许疲惫。
他知道，这份“管理初体验”的混乱与挫败，是他必须经历的蜕变之痛。他不能再仅仅是一个技术精湛的工人，他必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能统筹、能协调、能带领团队前行的管理者。
这条路很难，但既然选择了，就只能迎着风，一步一步，摸索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