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博览会的余温尚在,萧景珩却发现太子萧靖初近几日请安奏对时,眉宇间常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吟。这日御书房内,议完漕运新政,萧景珩并未如常让太子退下,而是端起茶盏,状似无意地问道:“靖初,朕观你似有心事?”
萧靖初微微一顿,随即躬身,言辞恳切:“父皇明察。儿臣近日研读各地奏报,见州县所言皆是‘民风淳朴’、‘岁丰人和’,库府数字亦年年见涨。然儿臣记得母后曾言,‘纸上得来终觉浅’,数字之下,百姓日常究竟如何?物价几许?米粮可足?医馆药石是否便利?儿臣……心中实难有真切体会。”
萧景珩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太子能想到这一层,已远超寻常只知埋首经义的储君。他放下茶盏,看向一旁静坐批阅女子学堂章程的沈静姝:“皇后以为如何?”
沈静姝抬起头,迎上儿子求知的目光,心中欣慰。她放下朱笔,温言道:“靖初能有此念,是百姓之福。坐在庙堂之高,确难窥江湖之远。既如此,何不亲自去看看?”
萧靖初眼中一亮,却又迟疑:“儿臣亦有此意,只是东宫仪仗出行,恐惊扰地方,所见未必是真。”
沈静姝微微一笑,目光转向萧景珩,带着些许追忆:“陛下可还记得,我们年少时,也曾布衣简行,穿街过巷?”
萧景珩闻言,冷硬的唇角柔和些许,那段与皇后相互扶持、于微末中洞察世情的岁月,是他心底最珍贵的记忆之一。他略一沉吟,决断道:“准了。朕许你微服出京,不必远行,就在京畿之地,体察民情。多带些得力护卫,韩振之子韩弘毅不是常入宫伴读?他年纪虽小,心思灵动,又是外臣之子,与你同行,不易惹眼。再选几个机敏的东宫侍卫随行。”
“儿臣谢父皇、母后!”萧靖初神色一振,立刻躬身领命。
沈静姝却又叫住他:“靖初,此去不止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更要学会‘问’与‘记’。”她示意身旁女官取来一本空白的线装册子和一支炭笔,“母后教你一法。你可将所想知晓之事,如米价、肉价、布价、雇工工钱、常见病症诊金药费等,预先列出条目。询访时,按条目逐一记录,不同店铺、不同人的回答,皆记于其下。归来后,将所得数据整理对比,便可窥知大概。此法或可称为……‘调研问卷’。”
萧靖初接过册笔,只觉方法新奇又极有条理,远比漫无目的地询问要高效得多,心中对母后的钦佩更深一重:“儿臣明白了,必谨遵母后教诲。”
三日后,天光未亮,一行数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宫。萧靖初身着寻常青衿学子服,韩弘毅也是一身干净利落的孩童打扮,两人如同兄携幼弟出游,在几名扮作家丁护卫的簇拥下,融入了京城清晨渐起的喧嚣之中。
他们并未直奔繁华的东市西市,而是依萧靖初之意,先往南城普通百姓聚居的街巷走去。清晨的坊市,烟火气正浓。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邻里招呼声交织一片,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萧靖初在一家看似寻常的米铺前驻足,柜台上摆着几种不同成色的米麦。他学着旁边妇人的样子,上前询价:“老丈,这新米怎卖?”
掌柜的抬头见是个清俊的年轻书生,和气答道:“小哥,上好江南粳米,一斗一百二十文。这边是陈米,一斗九十文。若是北地的麦子,便宜些,一斗七十文。”
萧靖初默默记下,又状若无意地问:“近来价格可还平稳?”
掌柜的叹口气:“还算平稳,只盼着今年漕粮早日入京,莫要再涨就好。去年冬天那场雪后,可是贵了好一阵呢。”
接着,他们又逛了肉铺、布庄、杂货摊,萧靖初皆依册子上的条目悄悄询问,韩弘毅则睁大眼睛,默默观察着市井百态。行至一处巷口,见一老妪正提着药包蹒跚而行,萧靖初上前搀扶,顺势问道:“婆婆,这药是家中何人服用?如今看诊抓药,花费可还使得?”
老妪絮絮叨叨:“是我那老毛病了,咳喘。回春堂的坐堂大夫诊金要五十文,这三剂药又去了二百文……若不是儿子在码头扛活,真要吃不起喽。”
时近正午,几人寻了间临街的食肆用饭。店面不大,却坐满了脚夫、货郎等三教九流。萧靖初特意选了张靠里的桌子,点了些寻常饭菜,边吃边留意四周谈话。
只听邻桌几个汉子正高声议论。
一人道:“听闻朝廷又要修水利了,说是能防涝抗旱,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人嗤笑:“上头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只怕又是摊派徭役,苦了咱们!”
又一人压低声音:“我倒是听说,此番不同,是安亲王督办的什么‘分段法’,还招募民夫,给工钱呢!”
“有这等好事?若真给工钱,我倒想去试试,总比闲在家里强……”
萧靖初默默听着,将这些市井之言与朝堂奏报相互印证,心中对许多政令在民间的实际反响,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饭后,他们路过一间蒙学堂,听得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萧靖初驻足片刻,见学堂颇为简陋,学子却不少。他心中记下,教育普及,在京畿已见成效。
一日走访,直至夕阳西斜,众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东宫。萧靖初顾不上歇息,立刻伏案,将册子上零散的记录进行整理。他将米价、肉价、布价等分门别类,抄录在另一张纸上,不同来源的信息并列对比,果然发现了一些规律与差异。例如南城米价普遍比北城稍低,但药价却相差无几;百姓对朝廷兴修水利既有期盼亦有疑虑,但对招募民夫给工钱的政策则普遍欢迎。
他将这份初步整理的“调研报告”和一日所见所感,细细写成奏章,翌日便呈给了萧景珩。
御书房内,萧景珩仔细阅看着太子的奏报,尤其是那份条理清晰的物价对比和引用的市井原话,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他抬眸看向下首恭敬侍立的儿子:“此行收获如何?”
萧靖初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回父皇,儿臣受益匪浅。读万卷书,终须行万里路。儿臣亲眼见民生之艰,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亲耳闻百姓之愿,不过温饱安康。亦知朝廷良法美意,下达民间,或有偏差,或有误解。如那水利之役,需辅以详尽告示,明确招募章程与工钱标准,方能消弭疑虑,收事半功倍之效。”
萧景珩颔首,沉声道:“你能看到这一层,方知‘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理。为君者,心中需有一杆秤,一头是江山社稷,另一头,就是这寻常巷陌里的柴米油盐。你母后此法甚好,日后当常行之。”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萧靖初郑重应下。
当晚,萧景珩在坤宁宫与沈静姝说起此事,感叹道:“靖初此番,颇有你我当年之风。你教他那‘问卷’之法,更是点睛之笔。”
沈静姝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微笑道:“数据不会说谎。让他学会用事实和数字说话,比空谈道理更有力。这天下,终究是要交给他们的。”
窗外月色如水,浸润着宫城的琉璃瓦。萧景珩知道,太子今日走过的寻常街巷,听到的市井俚语,记录的琐碎数字,都将成为他未来执掌江山时,最坚实、最温热的基石。而这,正是他与皇后一直期盼看到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