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武昌的清晨已有了凉意。
颜述之站在府衙后堂的窗前,手中握着萧令仪八月底寄来的信。信上除了告知《妇幼保健图说》和新教具已送出,还附了句话:“稷儿满月,东宫简办。父皇言:盛世添丁,当以实干庆贺。君在武昌所为,便是最好贺礼。”
窗外传来社学晨课的钟声。这声音如今已从三个试点村,扩散到六个村了。
“大人,”李医士捧着新到的木箱进来,“京中送来的东西到了。”
箱子里是萧怀瑾制的格物教具和五十册图说。颜述之小心取出那架风车模型,竹篾叶片在晨风里悠悠转动。图说册子翻开,每一页都绘得仔细——从艾草驱蚊的原理,到杠杆省力的图示,再到简易纺车的改进方法。
“王妮儿前日还问,为何水车能提水。”李医士笑道,“这下可有的教了。”
颜述之颔首:“今日就带去社学。不必讲太深,先让她们看看,这东西是怎么转的,能做什么用。”
他想起萧令仪信中所言:“教具简陋,然寓理于物。”是了,最好的教育,便是让道理从生活中长出来。
同一日的京城,撷芳院里桂香正浓。
萧令仪审阅着徐清韵递上的汇总文书。这是近两个月各地女子学堂的反馈,厚厚一摞,记录着最细微的变化:某县学堂多了三个学生,某村女子学了算账后帮家里盘清了旧债,某地稳婆按教材所教避免了难产……
“苏州安亲王妃来信,”徐清韵又呈上一封,“说她们编的《吴地女子实用读本》初稿已成,加了蚕桑、刺绣、本地草药三章。问可否请京中帮着校订。”
萧令仪接过信细看,眼中露出欣慰:“皇婶动作真快。你回信说,这是大好事。请她把书稿送来,我让翰林院和太医院一起参详。若妥,便在苏州设个印书坊,专印南方用的教材。”
“是。”徐清韵记下,又道,“太医院那边,《常见病症手册》已审定完毕,加了小儿惊厥、产后护理等紧急处置法。李太医特意嘱咐,所有方剂都标明了‘需遵医者指导’。”
萧令仪点头。这是母后反复强调的——推广新知,安全第一。能救人的是医术,能害人的也是医术。
她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女子教育三年规划》的修订稿。这份稿子已改了八遍,如今细到每季度的目标、每项举措的考评、甚至夫子培训的课时安排。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她添上一行:“增格物常识课,以日常事物启智。教材宜浅显,重在引导思考,激发好奇。”
这是颜述之上次信中提到的——有女孩问“为何艾草能驱蚊”。问题虽小,却是思考的开始。
九月十五,武昌社学第一次上了格物课。
王妮儿和女孩子们围着那架风车模型,看叶片在窗边江风里转动。新来的张医士指着齿轮讲解:“风推叶片,叶片带轴,轴转齿轮——这便是力的传递。家里磨豆腐,不也是石磨推着转?”
“那……水车呢?”一个瘦小的女孩怯生生问。
“水车也一样。”张医士展开水车图,“水流推轮子,轮子带轴,轴再带别的——都是借自然之力,省人力之功。”
女孩们似懂非懂地点头,但眼中都闪着光。课后,王妮儿拉着赵秀兰跑到祠堂后院,那儿有架废弃的旧水车。两个女孩蹲在边上研究了半天,王妮儿忽然说:“秀兰姐,咱们能不能做个小的?天热时扇药炉用?”
这小小的念头,颜述之是从李医士的旬报里得知的。报上说,两个女孩用竹片和旧布做了个巴掌大的扇风机,虽然简陋,但能扇风。
他在旬报旁批了句:“童趣见真知,当鼓励。”
批完这句,他继续伏案编写《武昌府社学推广实纪》。这半年来的经验、得失、数据,都要记录下来。这不是政绩报告,是留给后来者的参考——哪些方法有效,哪些弯路要避,哪些细节要注意。
写到“女子班成效”时,他笔尖顿了顿。
墨迹在纸上洇开一点,他想起昨日收到的最新来信。萧令仪在信末写道:“闻武昌女孩自制扇风机,甚喜。教育之效,不在灌输,而在激发。此即明证。”
他提笔在这一章开头写下:“女子教育之要,首在实用,次在明理。实用可立身,明理可开智。二者相济,方为根本。”
九月二十,京城下了第一场秋雨。
萧令仪从坤宁宫出来,手中多了一卷图轴。沈静姝方才的话还在耳边:“你父皇让司礼监绘的《南北社学对照图》,你拿去参详。武昌那边标得很细,可见颜述之用心。”
回到撷芳院展开图轴,三尺素绢上,南北各府的社学情况一目了然。武昌府的标注格外详尽:已开社学的六个村名、学生总数、女子班人数、所授课程……甚至还有家长反馈的摘录。
她的指尖在王妮儿的名字上停了停。
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如今已能教更小的孩子认字,还能自制扇风机。半年时间,改变的不仅是一个人,更是一种可能。
徐清韵端来热茶:“殿下,歇歇吧。您这几日又熬到亥时。”
萧令仪接过茶盏,望向窗外渐密的雨丝:“颜述之在武昌,怕是也在伏案疾书。既许了一年之约,便不能辜负光阴。”
雨声中,她忽然想起去年重阳。那时颜述之还未离京,他们在撷芳院商议社学调研的事。他指着院角那架旧纺车说:“臣少时见母亲纺线至深夜,手指常被纱线勒出血痕。”
如今那纺车已被工匠改制,加了省力装置,静静立在蕙兰雅集的展室里。前日还有绣娘来看,说要学着改自家的纺机。
改变,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发生的。
萧令仪收回思绪,提笔给颜述之回信。写到“京中《三年规划》将定稿”时,窗外雨势渐歇,几缕秋阳穿透云层,照在未干的信笺上。
她未遮挡,只在光影旁添了句:
“秋雨初霁,遥想武昌。深耕细作,静待春华。”
信写罢封好,她起身走到廊下。雨后初晴,院中桂花被打落一地,香气却愈发清冽。
一年之约,已过五月。
她想起离京那日晨光中的马车,想起角楼上的眺望,想起这些日子一摞摞的书册、一张张的图表、一份份的反馈。
所有的努力,都像这秋日的桂香,虽看不见,却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待他归来时,她要让他看见的,不仅是蕙兰雅集的热闹,更是这一整套扎扎实实的体系——从蒙学到实学,从京城到州县,从教材到师资。
而他们,将在这体系之上,继续向前走。
雨后的清风穿过回廊,带着泥土和桂花的气息。萧令仪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回到书房。
还有许多事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