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武昌码头晨雾未散。
颜述之站在船头,望着岸上送行的人群。李医士、张医士带着社学的几位“小先生”站在最前,王妮儿特意告了假从镇上赶来,赵小丫抱着她那本记满种植笔记的册子,周秀才领着李家庄的学生们……黑压压一片,竟有百余人。
“大人——”王妮儿上前一步,眼圈红了又强忍着,“您一路保重。”
颜述之点头:“你也是。好生做事,好生教人。”
“我会的。”女孩用力点头,“等我铺子开起来,定写信告诉您。”
赵小丫也挤上前,将那本册子双手奉上:“大人,这个……送给您。里头记的不只是种菜,还有我们女子班这半年的点滴。您带回去,给……给公主殿下看看。”
颜述之郑重接过。册子沉甸甸的,封面已被翻得起了毛边。他翻开一页,看见稚嫩的字迹记录着:“二月初八,第一次卖菜,得钱三十六文。张医士说,这是女子班的第一桶金。”
这是她们的成长史,也是武昌社学的实证。
周秀才上前深深一揖:“大人放心,社学之事,老朽定尽心竭力。十五村,一个都不会落下。”
“有劳周先生。”颜述之还礼,“往后若有难处,可去府衙寻李医士商议。京中也会定期来信,关注进展。”
晨钟响起,船家提醒该开船了。
颜述之最后望了一眼岸上的人群,望了一眼这座生活了十一月的城池,望了一眼江畔那些他曾一一走过的村落。然后转身,走入船舱。
船缓缓离岸。岸上的人们一直站着,挥手,直到船影消失在江雾里。
舱中,颜述之打开随身的书箱。箱中整整齐齐码着三样东西:最上面是那本《武昌社学推行全录》,厚达两百页;中间是十五村社学的详细档案,每村一册;最下面是学生们送的礼物——那幅李家庄全景图、那包春茶、赵小丫的种植笔记,还有……王妮儿连夜赶制的一条蓝布汗巾,角上绣着小小的“谢”字。
他拿起汗巾,布质粗糙,针脚却细密。这个差点因家贫失学的女孩,如今不仅识字算账,还能亲手制物相赠。
这便是教育的力量——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相互照亮,相互成就。
船行江上,两岸青山如黛。颜述之坐在窗边,开始给萧令仪写信。这是离鄂后的第一封信:
“四月十八晨,辞武昌。送行者百余,皆社学师生。王妮儿赠汗巾,赵小丫呈种植册,周先生许‘十五村不落’之诺。船行江上,回望鄂地,十有一月深耕,今留根于此。预计五月底抵京,当携全录细呈。春深如故,归心似箭。”
写罢封好,他望向窗外。江水滔滔,奔流北去,如同时光,一去不返。但有些东西留下了——那些在社学里亮起的灯,那些在女孩眼中燃起的光,那些在这片土地上扎下的根。
船过黄州时,他看见江畔有村童在放纸鸢。纸鸢高高飞起,线握在孩童手中,就像那些女孩们——社学给了她们翅膀,而能否飞得高远,要看她们自己的持守。
他想起萧令仪信中所言:“教育不是灌输,是点燃。”
如今,火种已播下。他要做的,是让这火种烧得更旺,传得更远。
同一日,京城已是一片春深景象。
萧令仪在撷芳院收到了武昌的最后一封驿报——是李医士送出的,详细记录了颜述之离鄂当日的场景,还附了送行师生的名单。
“王妮儿告假半日,自镇返村;赵小丫携种植册相赠;周秀才率李家庄全体学生至码头……送行共一百二十三人。”
徐清韵念罢,轻声道:“百姓以真心相送,这便是最好的政绩。”
萧令仪点头,目光落在那份名单上。一个个名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是一个个被改变的人生。而这一切,始于一年前那个五月的约定。
“沙盘上的灯,”她忽然问,“还能亮多久?”
“按二殿下说的,能亮三个时辰。”徐清韵道,“此刻该还亮着。”
萧令仪走到沙盘前。果然,武昌那盏小铜灯还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在满盘的旗标中,显得格外明亮。
“等他到了京城,”她轻声道,“这灯就该移到新的位置了。”
“殿下是说……”
“礼部。”萧令仪目光坚定,“父皇已定,颜述之归京后任礼部侍郎,主管全国社学事务。这沙盘……该摆在礼部的大堂里,让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能看见——教育不是虚事,是这一点一点的灯火连成的光。”
徐清韵心中震动:“臣明白了。等颜大人到京,便着手安排。”
正说着,外头传来萧怀瑾兴奋的声音:“皇姐!皇姐!”
少年抱着个新制的模型跑进来:“你看!我和弘毅又改进了织机,这次加了‘断线自停’的装置——线一断,纺轮就停,不会浪费纱线,也不会伤到手。”
萧令仪接过模型细看。果然,在纺轮旁多了个精巧的铜片装置。
“这个成本高吗?”
“不高!”萧怀瑾眼睛亮晶晶的,“就是一片薄铜,加个弹簧。我们算过,加了这个,一架织机只多费五文钱,但能省下不少纱线,也安全得多。”
萧令仪看着弟弟认真的神情,心中涌起暖意。这个十一岁的少年,想的都是如何让寻常百姓、让那些织布的女子,过得轻松些,安全些。
“怀瑾,”她柔声道,“等颜大人回来,你把这个给他看。他见过武昌女子班用纺车,懂得她们的真正需要。”
“嗯!”萧怀瑾用力点头,“我还要告诉他,我想在格物院设个‘女子工坊’,专研能让女子省力的器具。韩先生说,这叫‘学以致用’。”
学以致用。这四个字,颜述之在武昌践行了十一个月,如今怀瑾在京中也领悟了。
这便是传承——不是知识的简单传递,是精神的接续,是理想的共鸣。
午后,萧令仪去了东宫。云舒窈正在教萧承稷认字——不是《千字文》,而是最简单的“人、口、手、足”。十个月的孩子坐在母亲怀里,小手跟着比划,咿呀学语。
“令仪来了。”云舒窈笑道,“你看稷儿,学得可认真?”
萧令仪接过侄儿,孩子立刻抓住她的手指,含糊地念:“人……人……”
“真聪明。”她轻声道,“皇嫂,颜大人今日启程了。”
云舒窈点头:“靖初早朝时说了。礼部已安排好接风事宜,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恰逢他抵京后休整几日,时间正好。”她顿了顿,“令仪,这一年……你辛苦了。”
萧令仪摇头:“不辛苦。他在外深耕,我在内铺路,本是同一条战线上。如今他满载而归,我……心中只有欣慰。”
是真的欣慰。不是为婚事将成,是为他们各自用一年的光阴,证明了那条路可行,证明了那些理想不虚。
“对了,”云舒窈想起什么,“我祖母从江南来信,说派去的老师傅在武昌看了女子班的纺车课,回来大加赞赏。她们已按怀瑾的图纸,在苏州的织坊里试制了一批新纺车,说要比旧式的省力三成。”
“太好了。”萧令仪眼睛一亮,“这便是南北呼应。武昌试点,江南推广,京城总筹……这条路,越走越宽了。”
怀中的萧承稷忽然“啊啊”两声,小手拍打着姑姑的衣袖。萧令仪低头,见孩子正盯着她衣襟上那朵梅花绣样——那是颜述之送的簪子上的图案。
一年了,这梅花她常绣在衣上,如同一个无声的约定,一个遥远的陪伴。
如今,归期将至,陪伴将成并肩。
从东宫出来,已是暮色四合。萧令仪没有坐轿,慢慢走回撷芳院。宫道两旁的槐树开了花,香气馥郁。晚风拂过,花瓣如雪飘落。
她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春深时节,颜述之离京南下。那时槐花也开,她站在角楼上,望着车马远去,心中满是未知。
如今未知已成已知,远方已成归途。
回到院中,她站在那沙盘前。武昌的灯还亮着,光晕温暖。她轻轻伸手,虚虚抚过那片灯光,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温度,那里的人们,那里十一个月来点滴积累的热望。
然后她转身,望向北方——那是他将来的方向,也是他们将并肩前行的方向。
春风穿堂,带着槐香,也带着远方归舟的消息。萧令仪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满是温柔而笃定的光。
还有一月。待君归来,共看这万里河山,处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