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眼乌鸦”让·马罗那充满了法兰西帝国旧梦的骄傲中告辞,阮舜朝的舰队沿着婆罗洲崎岖的北岸线,一路向东,驶向了他此次巡视的最后一站,也是整个东岸领土上,最至关重要的一颗明珠——山打根。
对于山打根,阮舜朝的心情是复杂的。
在总长的《东岸振兴总纲》中,定东城是“心脏”,米里是“粮仓”,仙本那是“金库”,而山打根,则被赋予了“盾牌”与“门户”的至高定位。
负责镇守此地的,更是总长最信任的嫡系中的嫡系——法兰西炮兵上尉,拉斐特。
阮舜朝对拉斐特的观感,还停留在龙牙港那个慵懒有点理想主义的“炮兵上尉”印象上。
他承认拉斐特在炮术上确有惊才绝艳之处,但“治理”一座将与整个苏禄海盗圈正面对峙的、联盟未来的军事与经济核心,阮舜朝心中始终存着一丝疑虑。
他还构建了准备计划,如果拉斐特把山打根搞得一团糟,他将不得不动用总督的权力,强行介入,甚至上书总长,请求易帅。
然而,当舰队缓缓驶入山打根那巨大、幽深、且入口极其狭窄的天然良港时,阮舜朝所有的疑虑、偏见和准备好的腹稿,都在瞬间,被眼前那惊人的景象,击得粉碎。
那座原本破败的、由土着和海盗搭建的“山打根”聚落,已经彻底消失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工地。一座堪称人类历史上奇迹的、散发着石灰、汗水与钢铁气息的巨型工地!
“总督阁下!欢迎来到山打根!” 拉斐特早已在码头上等候。他穿着一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沾满了泥浆与白色粉笔灰的紧身工装,脚上蹬着一双结实的普鲁士军靴。他那头灿烂的金发被随意地束在脑后,脸上甚至还有几道被烈日晒爆的干皮。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依旧明亮、锐利,充满工程师般的狂热激情!
“拉斐特总管,”阮舜朝走下旗舰,环顾四周,眉头紧锁,“城呢?”
“总督阁下,”拉斐特笑了,他指了指脚下那坚实的、由巨型花岗岩铺就的码头,“您,正踩在‘城墙’之上。”
阮舜朝一愣。
“真正的防御,不在城内。”拉斐特那双蓝色的眼睛闪耀着自信的光芒,他指向港口入口两侧,那两座如同巨兽般拔地而起、互为犄角的巨型半成品工事,“而在那里!”
阮舜朝举起望远镜,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建筑。不是汉家那种平直的城墙,也不是西洋那种圆形的碉堡。 那是由无数精准计算过的倾斜面、锐利夹角、以及层层叠叠的炮台所组成的“星堡”!
“这,是‘棱堡’。”拉斐特的声音中充满了骄傲,“拿破仑皇帝陛下,用它,征服了半个欧洲。而我,用它来守护联盟的东大门。”
“您看,”他抓起一根木炭,就在码头的图纸上飞快地勾勒起来,“入口两侧的伯哈拉岛与海角,构成第一重‘犄角’。任何试图闯入港湾的敌舰,都将同时遭受来自至少两个方向的、毁灭性的交叉炮火打击!”
“它,没有死角!”
“进入这里的敌人,就像走进了屠夫的绞肉机。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以最屈辱的方式,沉入海底。”
阮舜朝看着那张防御图纸,他看懂了。这根本不是“城墙”。这是一个充满了科学与死亡气息的完美“死亡陷阱”!
“炮火,是最好的城墙。”拉斐特总结道,“与其在城里修筑那些华而不实的围墙,我宁愿将每一块石头、每一磅火药,都用在这‘致命’的入口上。”
“那城内的秩序,又如何维持?”阮舜朝追问。
“秩序,源于力量。但更源于教育。”拉斐特带着阮舜朝,走进了那片规划得整整齐齐的营区。
突然,一阵沉闷的、极有节奏的轰鸣声,从不远处的山丘上传来。
“轰!” “轰!”“轰!”
“总督阁下,请看。”拉斐特指向那座山丘,“我送给联盟真正的‘无懈之盾’。”
当阮舜朝气喘吁吁地登上那座被削平了半个山头的炮兵阵地时,他再次被震撼了。
那是一所学校。一所露天的、充满了硝烟味的学校!
数十门大小不一的火炮,有我们缴获的红夷大炮,也有联盟自产的“海鹰”舰炮,整齐地排列在阵地上。
而在炮阵之前,摆着数十块黑板。数百名来自联盟各个部族的年轻人,有汉人、有马兰诺人、有沙猊人、甚至还有几个肤色黝黑的伊班族俘虏,正盘膝而坐!
他们在上数学课。
“‘抛物线’!你们这群蠢猪!”一名法国口音的独臂老教官(显然是马罗船长那边“支援”来的),正用教鞭狠狠地敲着黑板上的公式,“风速!湿度!火药的颗粒度!每一个变量!都会影响你们的落点!你们的炮弹不是用来听响的!是用来杀敌的!”
“这……”阮舜朝彻底茫然了。
“总督阁下,”拉斐特笑了,“这是‘艾萨拉联盟皇家炮兵学院’。”
“我,亲自编写教材。”他递上了一本用汉法双语写就的、充满了复杂公式与弹道图纸的油印小册子,“我将把我从法兰西陆军军官学校学来的一切,都教给他们。”
“只能赢得一场小小的冲突。”拉斐特的蓝色眼眸闪耀着传教士般的光芒,“而数学,才能赢得一场战争!”
“一个懂得用‘数学’和‘纪律’去杀敌的炮兵军官,其价值远胜于十个只会挥舞刀剑的江湖好汉!”
就在此时,训练结束的钟声响起。
拉斐特走上了高台。 “今日!‘神射手’勋章授勋仪式!”
所有的学员都屏住了呼吸!
“马兰诺族,一等兵……阿旺!”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马兰诺族少年,激动得浑身颤抖!他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了高台!
拉斐特,亲手!将一枚由联盟工部特制的、闪闪发亮的“十字”勋章,佩戴在了他那早已洗得发白的粗布军服之上!
“阿旺!在今日的实弹演练中!三发全中!其对弹道的计算与风速的修正无可挑剔!”
“他是‘炮兵的荣耀’!”
“是我‘荣誉军团’的楷模!!”
“吼——!!!!” 台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阮舜朝清楚地看到,那个名叫“阿旺”的少年,他挺起了胸膛!他那双本还有些自卑的眼眸之中,迸发出了光芒!那是为了荣誉的光芒!
阮舜朝沉默了。他终于明白拉斐特,这个看似轻佻的法国人,他在山打根锻造的,不仅是“盾牌”。更是一支拥有军魂的近代化军队!
如果说,星堡与炮兵学院,展现的是拉斐特作为“军人”的铁血与严谨。
那么,接下来的巡视,则彻底颠覆了阮舜朝对“财富”二字的认知。
“总督阁下,”拉斐特带着阮舜朝,来到了京那巴当岸河的入海口,“请捂住耳朵。”
“什……” 阮舜朝刚想发问。
“——呜——!!!!”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巨兽的恐怖咆哮,从不远处那座巨大的铁皮厂房之中轰然爆发! 大地都在颤抖!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
“敌袭?!”阮舜朝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摸腰间的佩剑!
“不,总督阁下。”拉斐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是财富的轰鸣。”
当他带着震惊未定的阮舜朝,走进那座嘈杂、炙热的厂房时。
阮舜朝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总督,再次失语了。
他看到了一头“钢铁巨兽”。
那是卡尔·施密特的“宝贝”——蒸汽机!
它正驱动着一排巨大的圆形锯齿,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而数十名看起来更像是被训练有素的军人的工匠,正在有条不紊地,将一根根需要数人合抱的、产自婆罗洲内陆的顶级硬木坤甸铁木、柚木,喂进了那“巨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滋啦——” 木屑横飞! 那坚硬如铁的原木,在蒸汽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豆腐! 仅仅是数分钟的功夫,便被切割成了一块块尺寸统一、光滑平整的船用龙骨、甲板和枕木!
“这……”阮舜朝抚摸着那尚带余温的木材切面,声音都在发抖,“这一天的产量……”
“足以抵得上我们海鹰城所有木匠一个月的总和!”
“这就是工业的力量。”拉斐特的眼中闪烁着狂热,“总督阁下,我们不再是简单地出口原木了。”
“我们出口的,是价值更高、更受西洋人欢迎的‘标准化建材’!”
“而有了近乎无限的、高品质的木材……” 他指向了海湾的另一侧。 那里,数十座巨大的龙门吊,正在拔地而起!
“‘东方朴茨茅斯’!”
“艾萨拉的‘皇家船坞’!”
“总督阁下,”拉斐特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想象一下吧。”
“未来,我们不仅能在这里,批量生产我们自己的‘海鹰’级战舰。”
“我们甚至可以向那些渴望着拥有强大战舰的南洋苏丹们,”
“出口我们‘简化版’的战船!”
“用他们的黄金,”
“来武装我们自己!”
阮舜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被拉斐特这“军火贩子”般的宏伟蓝图,彻底震慑住了!
“那苏禄海盗呢?” 阮舜朝提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山打根,正对着他们的老巢。他们若是前来袭扰……”
“袭扰?”拉斐特笑了。
他带着阮舜朝,来到了一个与那些军事禁区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座刚刚落成的、装饰得极其奢华、甚至有些“不伦不类”,融合了中式、马来式、西洋式风格的巨大建筑。
门口,挂着一块用三种文字(汉、马来、英文)书写的牌匾: ——“苏禄海自由贸易交易所”!
刚一走近,一股混杂了汗臭、香料、以及血腥味的嘈杂热浪,便扑面而来! 大厅里,竟然挤满了上百名腰挎弯刀、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苏禄海盗?!
“拉斐特!”阮舜朝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
“总督阁下,”拉斐特却按住了他的手,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微笑,“看戏。”
只见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名叫“达图·巴戈”的海盗船长,正在交易所的窗口,与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西装马甲的“华人账房”先生,激烈地争吵着。
“什么?!才三百银元?!”巴戈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显然是刚抢来的“赃物”,用力地砸在了柜台上!
“你这个骗子!上个月,这成色的货,还能卖五百!”
那账房先生慢条斯理地扶了扶眼镜,冷冷地回敬道: “达图阁下,上个月是上个月。最近市面上流出来的‘黑货’太多。”
“而且,”他指了指巴戈身上那还沾着血迹的衣服,“您这颗珠子上,有血腥味。”
“按照拉斐特总管定下的规矩,”
“‘见血’的货,价格要打七折!” “你爱卖不卖!”
“你!” 巴戈勃然大怒!下意识地便要拔刀!
“当啷!” 交易所二楼,那一排早已架设好的“马克沁”重机枪,虽然只是外形威慑,实际是多管火铳,齐刷刷地瞄准了他的脑袋!
巴戈那拔刀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 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憋得通红! 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地,松开了刀柄。
“妈的!算你狠!”
“三百就三百!” 他抓起那袋沉甸甸的银元,头也不回地,走向了交易所的后门。
“总督阁下,”拉斐特走上前,脸上露出了魔鬼般的微笑,“这就是我的‘阳谋’。”
“与其花费巨万军费,去剿灭这些如狼群般狡诈的‘邻居’。”
“不如,我们自己来当‘庄家’!”
“我,给他们一个‘合法’洗钱、销赃的地方。”
“而他们,只需要向我们缴纳足够的‘安全税’。”
“并且,永远不得袭击任何悬挂着‘血色巨鲸’旗帜、以及我们‘贸易伙伴’(特指华商总会)的船只。”
“他们,将用他们抢来的金钱,买走我们的武器。”
“然后,去抢我们的‘敌人’(荷兰人、西班牙人)。”
“这岂不是一门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阮舜朝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法国人。这家伙,简直比马罗船长那套“帝国旧梦”,要狠毒、也高明得多!
他正在用“金钱”的枷锁, 将这些桀骜不驯的狼群, 一点一点地, 变成联盟豢养的、温顺的猎犬!
巡视的最后,阮舜朝终于踏入了山打根的生活区。
眼前的山打根新城, 赫然是一座完美的、冷酷的、充满了数学之美的棋盘之城!
所有的街道,纵横交错,笔直得如同刀切! 宽阔的马路足以让四匹马并排通过,与狭窄的小巷,分隔出了功能完全不同的区域:居民区、商业区、军事区、工业区。
最让阮舜朝不可思议的是,在那坚硬的石板路面之下,还隐藏着一套完善的、地下排水系统! 这在常年暴雨的婆罗洲,简直是“神迹”!
“总督阁下,”拉斐特带着他,来到了城市中心,那座正在紧急施工的、巨大的圆形广场。
“这里,”他指着广场中心那空荡荡的基座,“将是‘胜利女神广场’。” “未来,我们联盟所有的法典(《艾萨拉联盟法典》), 都将在这里,向全体市民公开宣读!”
“我会建立起东岸第一座‘海事法庭’!”
“任何商业纠纷, 都将在这里,得到最‘文明’、也最公正的裁决!”
他还带着阮舜朝, 来到了山打根最风景秀丽的海角。那里,一片充满了法兰西风情的“领事馆区”, 正在建设之中。
“总督阁下,您闻到了吗?”拉斐特带着他, 走进了一间刚刚开业的、小小的店铺。 一股浓郁的、苦涩而又提神的香气, 扑面而来。
咖啡!
阮舜朝看到几个刚刚从“苏禄交易所”出来的、满身酒气的西洋船长, 正和几名联盟的“账房”先生, 坐在一起, 一边喝着那黑色的“苦药水”,一边用蹩脚的马来语, 高谈阔论着从伦敦到广州的最新“报价”。
“总督阁下,”拉斐特递过一杯咖啡,笑容神秘, “这可不是‘玩物丧志’。”
“这是‘情报’。”
“战争,是由炮弹来赢得的。”
“但帝国,却是建立在‘情报’和‘公正的法典’之上的。”
“山打根 打造成整个婆罗洲东海岸, 最国际化、 最有魅力、 也最安全的 ‘文明之珠’!”
巡视,结束了。阮舜朝,站在了“胜利女神广场”的之上。 他俯瞰着这座正在拔地而起的、 充满了秩序、力量、与科学之美的 “东方巴黎”。
他不由得, 将拉斐特的“小巴黎”, 与马罗船长的“新法兰西”, 放在一起, 做了一个对比。
马罗,沉浸在“过去”的帝国荣耀中, 他的“治理”, 是僵化的、怀旧的、高高在上的。
而拉斐特, 这个看似轻佻的炮兵上尉, 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 充满了“拿破仑式”革命激情的、“未来主义者”!
他的每一项规划, 都是理性的、高效的!无论是“蒸汽机”对人力的碾压, 还是“交易所”对海盗的“豢养”!
阮舜朝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新时代”的恐怖寒意。
他终于明白了。 我为什么会如此信任、 甚至是“倚重”这个年轻的法国人。
拉斐特在山打根所做的一切, 不仅仅是在建设一座城市。 他是在为整个艾萨拉联盟, 打造一个可以复制的、 通往“未来”的“试验田”!
“拉斐特总管。” 阮舜朝转过身, 朝着这位浑身还沾着泥浆的“贵族”, 深深地, 鞠了一躬。 “东岸的未来, 拜托你了。”
“定东城总督府, 将倾尽所有, 全力支持你的‘试验’!”
阮舜朝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 离开了山打根。 他的东岸巡视之旅,至此,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