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的庆功宴从正午吃到月上中天。
老槐树下的篝火噼啪炸着松枝，炖肉的香气早被风吹散，剩下满村的酒气裹着人声，连村外巡逻的士兵都跟着哼起了小调。
顾昭坐在最中间的木墩上，腿边堆着七八个空酒碗。
猎户老陈又要往他碗里倒酒，却被一只白生生的手按住酒壶——沈青竹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月白衫子沾了点肉汁，剑穗却依然整整齐齐垂着：顾昭的量我知道，再灌要掀桌子了。
青竹姐姐总这么护着。月婵端着茶盏从另一侧凑过来，发间银簪映着篝火，我今早观星，贪狼星动得厉害，怕是有——
打住！秦雨桐的声音像块热铁砸进酒坛，玄铁剑碰得门框哐当响。
她穿了身卸去甲片的皮甲，腰间还挂着酒囊，大步走到顾昭面前时带起一阵风，观星的事留着明天说，今儿个就图个痛快！
满场的喧闹突然卡了壳。
猎户们举着酒碗僵在半空，几个西凉降兵手里的肉骨头掉在地上。
顾昭抬头，正撞进秦雨桐亮晶晶的眼睛里——那眼神比她腰间的酒更烫，直烧得他喉结动了动。
顾昭。她扯开酒囊塞子，琥珀色的酒液溅在两人中间的木桌上，我秦雨桐带兵打了十年仗，见过能征善战的，见过足智多谋的，可像你这样......她突然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能镇得住阴兵，哄得降兵归心，还把我秦雨桐的兵带成自家儿郎的，头一个。
老槐树上传来麻雀扑棱棱的飞掠声。
沈青竹的手指在剑柄上轻轻一叩，月婵的茶盏在掌心转了半圈。
顾昭望着她沾了酒渍的嘴角，突然想起三日前金刀王吓破胆的模样——那时秦雨桐站在帐外，玄铁剑上还沾着北周一员偏将的血，却转头对他笑：顾先生这招借阴兵立威，妙。
我秦雨桐看上的男人，她端起桌上的酒碗，酒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你逃不掉。
全场静得能听见篝火里松脂爆裂的轻响。
顾昭的指节在碗沿轻轻一叩，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几个攥着酒碗的西凉降兵——他们的喉结都跟着动了动，像是在等什么。
他接过酒碗，碗底碰在木桌时发出清响：将军豪情，在下佩服。
秦雨桐的眼睛突然亮了。
她仰头灌下自己那碗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皮甲里，却大笑着把碗往桌上一墩：痛快！顾昭，你记着，我秦雨桐说得出做得到！她转身坐下时，玄铁剑往地上一戳，震得周围几个猎户慌忙往边上挪了挪。
月上中天时，酒坛空了七八只。
猎户们东倒西歪靠在树桩上打呼噜，沈青竹扶着半醉的月婵回屋，只剩顾昭还坐在篝火边，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识海深处的阴司镇魂殿浮起微光，判官笔在虚空划出淡墨痕迹——他知道，今夜不会太平。
风突然停了。
虫鸣戛然而止，连篝火都矮了几分。
顾昭的指尖在桌沿轻点三下，识海里传来阴兵的呜咽回应。
他端起最后半杯酒，望着营地角落那片比夜色更浓的阴影。
毒蝎贴着篱笆摸过来时，靴底蹭过青石板的细碎声响被风卷走。
他攥着淬毒的短刀，指节发白——三天前秦雨桐宣布归降时，他躲在帐后咬碎了半颗后槽牙。
末将愿为将军鞍前马后。那些降兵跪得比谁都快，可他们忘了吗？当年在西凉雪原，是将军把自己从冻土里扒出来，用体温焐醒的。
她的剑本该指向北周的敌人，不是南梁的百姓。毒蝎的短刀擦过腰间的狼头玉佩——那是将军亲手系的，今日，我替西凉军清理门户。
他刚摸到秦雨桐的帐前，一道黑影突然从房梁扑下。
阴兵的利爪穿透他的肩甲，剧痛让他短刀当啷落地。
他抬头，只看见青面獠牙的鬼差举着黑牌，牌上朱砂写着他的名字。阴司......他喉间发出嘶鸣，鲜血溅在秦雨桐的帐帘上，将字染得通红。
什么人！帐内传来抽剑的清响，秦雨桐提着玄铁剑冲出来，剑尖抵在毒蝎咽喉时突然顿住——她认出了那枚狼头玉佩。毒蝎？她声音发颤，你......
顾昭放下酒碗起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风。
他走到尸体前蹲下，用判官笔挑开毒蝎面巾，血迹斑斑的脸让周围几个西凉降兵倒吸冷气。他前夜在酒肆骂将军，被我记下了。顾昭抬头，目光扫过人群里发白的几张脸，各位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图的是有个活路，有个盼头。
他站起身，篝火映得他眼底发亮：凡愿归顺者，皆为我麾下将士。过去的恩怨，顾某替你们担着。
几个西凉老兵突然抹了把脸，铠甲相撞的声音里混着抽噎。
最年长的那个跪下，额头碰在青石板上：顾先生大恩，我等愿效死力！
秦雨桐的剑地插回剑鞘。
她望着顾昭被篝火映红的侧脸，喉间那股酸意突然散了——原来他早就算到会有叛徒，原来他那句，是替她稳住军心。
晨雾漫进村子时，顾昭正蹲在河边洗手。
血水顺着指缝流进河心，惊得几条鱼扑棱棱跳起来。
远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急。
他擦手转身，正看见个穿皂衣的骑手勒住马，腰牌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南梁暗卫的飞鹰标记。
顾先生。骑手抛来个油布包，湘东王急召。
顾昭接过密报，指腹压过火漆时，指尖微微发紧。
他望着骑手扬尘而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河心自己的倒影——识海里的阴司镇魂殿，此刻正翻涌着比晨雾更浓的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