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内的震动比惊雷更烈。
顾昭踉跄半步，喉间腥甜翻涌，却在看清眼前景象时，连血都忘了吐——那些曾被黑雾裹成狰狞怪物的阴兵残魂，此刻正成片跪伏在地。
最前面的血影额头抵着地面，每道血泪都在阵图上晕开淡青纹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暴戾的魂魄在叩首谢罪。
属下......差点杀了您......血影的声音碎成星子，求您赐死！
顾昭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能感知到这些阴兵残魂里残留的记忆碎片：被乱军砍杀时攥紧的断剑、被野狗啃食时望着的孤月、被邪修抽魂时听见的婴儿啼哭。
那些怨气不是他们的错，是乱世的刀枪戳进血肉时溅起的毒。
错不在你们。他蹲下身，掌心覆在血影额前，黄泉引的幽蓝光芒顺着指缝渗进对方魂魄，是我没护好你们。
话音未落，识海深处传来旧声的叹息。
那道若有若无的意识体终于显露出完整轮廓——是个穿着玄色官袍的身影，眉眼与顾昭有七分相似，眉间却多了道朱砂判官印。
判官，幽冥狱不止这一处裂口。旧声的声音带着千年回响，拓跋宏早就在等你修复它。
顾昭瞳孔骤缩。
他突然想起锁魂使说过的门后该记起的东西，想起月婵星盘上凝结的拓跋氏图腾，那些碎片在脑海里炸成烟花——前世在判官殿，他跪于生死簿前发下重誓：若乱世不平，我永不下殿！
别忘了你在判官殿发过的誓。旧声最后一句话消散时，识海的雾气突然退潮，只余下顾昭急促的心跳声。
他按住胸口，那里像是被火烙了个印记，烫得他几乎要蜷起身子——原来不是穿越，是归位。
帐外的月光突然被人影遮住。
沈青竹的剑穗扫过他手背时，顾昭才惊觉自己已回到现实。
他望着上方那张紧绷的脸，对方眼尾泛红，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哪还有半分暗卫首领的冷硬？
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怕？她的手指攥着他衣袖，力气大得几乎要扯破布料，你要是死了，我拿剑砍谁去？
顾昭喉间一热，却还是笑着抬手，用拇指抹掉她眼角的泪：砍我啊，反正我也习惯了。
沈青竹的眼泪反而落得更急。
她扑进他怀里，剑鞘磕在床沿发出闷响，像只炸毛的猫终于卸了爪牙：下次再敢这么疯......我、我就把你绑在帐里！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月婵抱着星盘的身影映进来。
她的玉簪歪了，发梢沾着夜露，哪还有往日观星师的从容？
神魂裂痕。她走到床前，指尖按在顾昭眉心，星盘上的二十八星宿突然凝成蛛网纹路，再动判官笔两次，魂体必崩。她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推算凶吉时都冷，不能再用了。
顾昭望着她眼底翻涌的星芒，想起初见时她站在观星台说阁下命星有异的清冷模样。
此刻那抹冷意下藏着的慌乱，倒比星轨更让他心动。
我知道。他握住她按在自己眉心的手，触感凉得像雪，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秦雨桐掀帘而入时，铠甲上的冰碴子簌簌掉在地上。
她腰间挂着半壶酒——是顾昭上次分给她的，此刻酒壶撞着剑柄，发出清脆的响。
边境发现影命符。她把密报拍在案上，羊皮纸展开的瞬间，顾昭便看见了那道熟悉的符纹——与前世放走冤魂时，他们额间的印记一模一样，痕迹指向白骨祠，拓跋宏留话......她喉结动了动，他说，该还债了。
顾昭的手指扣住案几边缘。
白骨祠，那是他前世心软的代价。
他放走的三百冤魂跪在奈何桥前求他，说想看看人间是否有春天。
他用判官笔改了生死簿，却不知那些魂魄被拓跋宏的邪术截了去，成了今日祸乱的引子。
债？
好啊，我去还。他拿起案上的轮回笔，笔杆还带着他体温，这次......他转身看向三女，沈青竹的泪还挂在脸上，月婵的星盘在发抖，秦雨桐的手正悄悄攥住他衣角，可能真回不来了。
帐外忽有阴兵齐跪的闷响传来。
血影带着整支阴兵军团跪在月光里，甲胄碰击声像极了前世判官殿外，鬼差们迎接新殿主时的叩拜。
顾昭推开帐帘，夜风吹得他发梢乱飞。
他望着跪在地上的阴兵们，望着帐内三张担忧的脸，突然想起旧声消散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乱世不平，你永不下殿。
而他的乱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