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机械厂的围墙外,栽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秋意渐浓,巴掌大的叶子边缘已泛起焦黄,在傍晚微凉的风里,沙沙作响。
顾怀远和林星语隐在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里,目光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落在对面机械厂那栋三层红砖办公楼。三楼东侧第二个窗户,此刻亮着昏黄的灯光。
那是他们昨天瞥见那个中年干部的办公室。
“确定是他吗?”林星语压低声音问。她换了身深蓝色的工装,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脸上抹了点灰,看上去就像个刚下夜班的女工。
“规则波动同源,不会错。”顾怀远靠在她身边的树干上,姿态放松,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扇窗。他也做了伪装,旧军装洗得发白,帽子压低,掩去了过于出众的气质。“他身上的‘有序’波动,比王卫国身上的‘涟漪’稳定得多,也隐蔽得多。更像是一个……长期存在的‘接口’或‘中继站’。”
“接口?”林星语蹙眉,“连接哪里?‘编织者’?”
“不像直接连接。”顾怀远微微摇头,“‘编织者’的意志如果直接降临,哪怕再微弱,带来的规则扰动也会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明显。他身上的波动……更接近一种被‘编程’好的、自动运行的逻辑单元。接收特定信号,执行预设指令,反馈数据。”
“就像……一个高级点的‘监控探头’?或者‘自动浇水器’?”林星语尝试用她能理解的比喻。
“可以这么理解。”顾怀远目光微凝,“如果他真是‘编织者’系统投放在这个星球的‘引导者’之一,那么他的任务,可能就是发现、标记、并‘引导’类似王卫国这样‘自然觉醒’的‘潜在变量’,观察其发展,收集数据。必要的时候,或许还会进行‘修剪’。”
林星语心头一凛:“那我们……”
“暂时按兵不动。”顾怀远冷静道,“我们需要更多信息。弄清楚这个‘引导者网络’的规模,运作模式,以及最终目的。贸然行动,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来更高级别的清理程序。”
夜色渐深,办公楼里大部分灯光陆续熄灭。工人们早已下班,只有少数值班室和那个三楼东侧的窗户还亮着。
约莫又过了半小时,那个中年干部终于出现在办公楼门口。他推着一辆二八式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跟门卫点头打了个招呼,便骑上车,汇入稀疏的车流。
顾怀远和林星语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上。
他们没有使用任何超凡力量,只是凭着强化后的身体素质,不疾不徐地步行尾随。自行车速度不快,穿过两条相对热闹的街道后,拐进了一片排列整齐的筒子楼住宅区。
这里是机械厂的家属院。楼房都是五六十年代建的苏式风格,红砖墙面,三层高,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晾衣绳纵横交错,挂着各色衣物。空气中弥漫着晚饭的油烟味和公共厕所隐约的氨水气息。
中年干部在一栋楼前停下,锁好车,拎着包进了单元门。
顾怀远和林星语在远处停下,看着二楼中间一个窗户亮起灯。
“住这里。”林星语记下了位置和楼号。
“李国忠,四十二岁,红星机械厂技术科副科长,分管技术改造和安全生产。”顾怀远低声报出他们白天通过“正常渠道”(查看厂门口光荣榜和布告栏)打听来的信息,“厂里的技术骨干,作风严谨,群众关系不错,家庭情况简单,妻子在纺织厂,一个女儿上初中。”
一个看起来根正苗红、毫无破绽的基层干部。
“越是完美,越可疑。”林星语轻哼一声,“接下来怎么办?找机会潜入他家看看?”
“不急。”顾怀远目光扫过那栋筒子楼,以及附近几栋格局相似的建筑,“先摸清他日常活动规律,接触范围。更重要的是……找到他‘接收信号’和‘反馈数据’的方式。这附近,或者他经常去的地方,可能存在某种‘节点’。”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分工协作。
林星语利用女性身份相对不易惹人注意的优势,混在家属院的大妈大婶里,帮忙抬煤球、摘菜、聊闲天,很快套出了不少关于李国忠家的信息——李科长人很和气,就是有点“书呆子气”,下班就爱闷在家里看书看图纸,很少串门;他爱人张桂芳性格爽利,在纺织厂是小组长;女儿李娟学习不错,有点怕她爸。家里陈设简单,除了书多,没啥特别。
顾怀远则更侧重于技术层面。他扩大了感知范围,以李国忠家和红星机械厂为中心,细致扫描规则场的细微扰动。白天,李国忠身上的“有序”波动相对平稳;晚上,尤其当他独自在书房(据大妈们说李科长有个小书房)时,那种波动会有极其规律的、微弱的增强,仿佛在进行某种“例行通信”或“数据同步”。
信号源头难以追溯,仿佛来自极高远的维度,又像是直接从这个星球本身的某些“背景辐射”中过滤、解析出来的指令。
同时,顾怀远也开始利用省城图书馆的资料,结合他对“编织者”系统逻辑的推演,尝试寻找其他可能的“引导者”或“潜在变量”。他翻阅了近半年来全省乃至邻省的报纸,寻找那些“突然开窍”、“奇迹康复”、“技术突破”的报道,在地图上标注,分析时空分布规律。
林星语也没闲着。她以“准备高考,想了解先进工人事迹”的名义,设法接近了已经回到车间工作的王卫国。
王卫国所在的钳工二车间,机器轰鸣,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林星语穿着借来的旧工装,戴着帽子,以“省城大学(筹)工农兵学员社会实践”的名义(顾怀远伪造的介绍信天衣无缝),在车间主任的陪同下,见到了正在操作台前忙碌的王卫国。
他脸上的烧伤疤痕还很新,显得有些狰狞,但眼神专注,动作沉稳有力。听完车间主任的介绍,王卫国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搓着手上的油污,有些拘谨:“没啥好说的,就是瞎琢磨。”
林星语事先做足了功课,问了几个关于他提出的那几条工艺改进的问题。起初王卫国回答得还有些磕绊,但一旦涉及到具体技术细节,他的语言立刻变得流畅清晰,甚至随手用粉笔在地上画出示意图,讲解原理和改进思路。
思路清晰,逻辑严谨,虽然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知识水平,但其中的巧思和洞察力,确实远超普通高级技工。
林星语一边听,一边暗自感应。正如顾怀远所说,王卫国身上没有外源力量痕迹。当他深入思考技术问题时,大脑活动异常活跃,与周围规则场产生的微弱“涟漪”清晰可辨。这“涟漪”似乎能让他更容易抓住事物的内在联系和关键矛盾。
“王师傅,您这些想法是怎么来的?受伤之后突然想到的?”林星语状似好奇地问。
王卫国愣了一下,挠挠头:“也说不上来……躺医院的时候,脑子里好像特别清楚,以前干活时想不通的坎儿,迷迷糊糊就过了……醒了以后,看东西好像也不一样了,机器哪儿不顺眼,怎么改合适,心里头自然而然就有谱了。”
很典型的“顿悟”式描述。
又闲聊几句,林星语准备告辞。临走前,她貌似随意地问:“王师傅,您这手绝活,厂里领导肯定很重视吧?比如技术科的李科长?”
王卫国点点头:“李科长是专家,找我谈过几次话,问得可细了,还帮我整理材料,往上报。是个好领导。”
果然有接触。
离开车间,林星语和等在外面的顾怀远汇合,交换了情报。
“李国忠在主动接触和‘引导’王卫国。”顾怀远听完,得出结论,“‘引导者’的职责之一。王卫国的‘潜能激发’可能是个自然过程,但李国忠的出现,确保了这种‘变量’被纳入观察轨道,并朝着对系统‘无害’甚至可能‘有益’(提高生产效率,符合时代需求)的方向发展。”
“这就是‘修剪’的一种形式?”林星语问,“把长歪的树枝,引导回他们觉得‘合适’的方向?”
“更温和,更隐蔽的‘修剪’。”顾怀远眼神深邃,“‘编织者’似乎在尝试一种更精细的管理模式。对于威胁度低的‘变量’,不再是简单粗暴地清除,而是观察、引导、利用,甚至可能将其转化为系统维护的‘养分’。这比我们之前遇到的‘修剪者’高级,也危险得多。”
“因为更难被发现,也更容易让人麻痹。”林星语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编织者”用这种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文明的发展,将所有的“变数”都导向它设定的“轨道”,那这个文明最终的结局,和被直接“修剪”掉又有多大区别?无非是温水煮青蛙罢了。
“我们需要弄清楚这个‘引导者网络’的规模,以及他们的‘指令’源头。”顾怀远道,“李国忠是关键突破口。但他身上的‘有序’波动防护严密,直接探查意识风险太大。”
“那怎么办?”
顾怀远沉吟片刻:“从他‘接收信号’的方式入手。他每晚在书房有规律活动,那里可能是他‘同步数据’或‘接收指令’的固定地点。我们需要在他‘工作’时,近距离观察,捕捉信号特征。”
这意味着,需要潜入李国忠家,而且是在他大概率清醒且进行“引导者”活动的时候。
风险很高。一旦被发现,不仅会惊动李国忠,更可能触发“引导者”网络的安全机制。
“我来。”林星语主动请缨,“我有星辰共鸣,对环境细微变化感应敏锐,适合侦察。你留在外面策应,万一有变,也能用你的能力干扰或阻断信号。”
顾怀远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反对无效。他握住她的手:“小心。不要靠得太近,以感应信号特征为主。有任何不对,立刻撤离。”
计划定在两天后的晚上。据观察,李国忠每周二、四晚上会在书房待得格外久,妻子女儿通常早睡,是他“工作”的高频时段。
周二傍晚,天色阴沉,起了风,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家属院里不少人家早早收了晾晒的衣物,街上行人稀少。
林星语换了深色紧身衣,外面套着宽大的深灰外套,头发全部塞进帽子。顾怀远在她身上留下了几缕极细微的“混沌协调”之力,既能增强她的隐蔽性,也能作为紧急情况下的联系和定位信标。
“我就在对面楼顶。”顾怀远指了指筒子楼对面一栋水房的平顶,“保持感应连接。”
林星语点头,深吸一口气,如同融入夜色的猫,借着建筑物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李国忠家所在的单元。
筒子楼结构简单,楼道狭窄,堆放着各家各户的杂物。李国忠家在二楼,此时窗户紧闭,拉着窗帘,透出灯光。
林星语没有走楼梯。她观察了一下楼体外的下水管道和窗台,手脚并用,如同灵巧的壁虎,凭借强化后的身体控制力,几个起落就攀到了二楼李国忠家厨房的窗外。
厨房窗户关着,但没拉严实,留着一条缝透气。里面黑着灯,没人。
林星语屏住呼吸,将感知凝聚,小心翼翼地从窗缝探入。星辰共鸣赋予她对能量和规则波动的敏锐,加上顾怀远留在她身上的那点“混沌协调”之力的辅助,她能“听”到房子里细微的动静。
客厅传来电视机模糊的声音(可能是他爱人在看),还有小女孩的读书声。书房方向很安静。
她调整姿势,沿着外墙横向移动,来到书房窗户侧面。书房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底部透出一点光。
就是这里。
林星语将全部心神沉入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书房内部。
书房里,李国忠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他面前摊开的图纸和笔记本。但他并没有在看图纸,而是微微仰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呼吸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
然而,在林星语的感知中,此刻的李国忠,如同一个被“激活”的精密仪器。他身上那股“有序”的规则波动,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稳定输出,与外界某个难以捉摸的“频段”建立着连接。丝丝缕缕极细微的、近乎无形的信息流,正通过这种连接,双向传输。
信息流的内容无法直接解读,但能感受到其结构的冰冷、严谨、高效。
林星语心跳微微加速。她努力记忆这种信号的特征、频率、强度变化模式。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信号似乎不仅仅是在传输数据,更像是在……“更新”李国忠意识中的某些“底层逻辑”或“任务列表”。
突然,信号强度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峰值!
与此同时,书房内的李国忠,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转动。
林星语心头一紧,立刻将感知收缩到极致,身形也向阴影里缩了缩。
李国忠睁开了眼睛。
那双平日里温和甚至有些木讷的眼睛,此刻在台灯光线下,竟泛着一层极淡的、非人的冷静光泽。他转动眼球,目光扫过房间,仿佛在确认什么。
林星语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几乎停滞。
李国忠的目光在窗户方向停留了一瞬。林星语感觉自己像是被冰冷的扫描仪掠过。
但他很快移开了视线,低下头,重新看向桌上的图纸,拿起铅笔,开始写写画画。身上的“有序”波动也恢复到较低水平的稳定状态,仿佛刚才的“同步”已经完成。
林星语不敢久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始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下撤。
就在她即将落地,隐入楼角阴影时——
“谁在那里?!”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猛地从旁边扫过!是家属院夜里巡逻的老大爷!
林星语反应极快,在那光柱即将照到自己身上时,身体如狸猫般向侧后方一滚,同时指尖微弹,一颗早就准备好的小石子带着巧劲,击打在远处一个废弃的铁皮桶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什么声音?”老大爷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手电光转向铁皮桶方向。
林星语趁机闪身,彻底没入黑暗,几个起伏,消失在楼群阴影中。
直到跑出家属院范围,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与顾怀远汇合,她才感觉到后背惊出的冷汗。
“被发现了?”顾怀远扶住她,感应到她气息的波动。
“差点。巡逻的老大爷。”林星语平复呼吸,快速说道,“不过应该没看清。重点是,我‘看’到他的‘工作’状态了,也捕捉到了信号特征。”
“回去说。”
两人迅速回到租住的小屋。关上门,拉好窗帘,顾怀远还布下了一层简单的隔音和防探查的力场。
林星语详细描述了整个过程,尤其是信号峰值时李国忠状态的异常。
顾怀远听完,沉默片刻,在纸上快速勾勒出一些复杂的符号和波形图。
“你捕捉到的信号特征,与我之前推演的‘编织者’次级指令频段有部分吻合,但更简化,更‘本土化’。”他指着自己画出的东西,“像是一个经过层层转译、适配了本星球基础规则和时代背景的‘操作指令集’。李国忠这样的‘引导者’,接收的就是这种指令。他们可能自己都不清楚指令的终极来源,只是按照植入意识的‘程序’行事。”
“那信号峰值……”
“可能是定期指令更新,或者……触发了某个‘事件响应’协议。”顾怀远眼神凝重,“比如,发现了需要特别关注的‘新变量’,或者……感知到了‘异常威胁’。”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一个可能——他们这几天的调查,尤其是今晚林星语的近距离侦察,是否已经被李国忠,或者他背后的系统,察觉到了异常?
“我们需要做最坏的打算。”顾怀远沉声道,“如果‘引导者网络’已经将我们标记为‘不明干扰因素’,甚至‘潜在威胁’,那么接下来,我们可能会面临更严密的监控,甚至……针对性的试探或清除。”
“那我们还要继续接触王卫国吗?”林星语问。原计划是通过王卫国了解更多关于李国忠和“引导者”的信息。
“暂时不要。”顾怀远果断摇头,“王卫国是明面上的‘观察样本’,我们接触他,等于直接暴露在‘引导者’视线下。现在情况不明,先静观其变。”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低声道:“我们需要换个思路。既然‘引导者’在引导‘变量’,我们或许可以……创造一个‘变量’。”
林星语眼睛一亮:“钓鱼?”
“嗯。”顾怀远转过身,“创造一个符合‘潜在变量’特征,但完全由我们控制的‘目标’,主动吸引‘引导者’的关注,观察他们的反应和操作流程,从而反向解析他们的网络结构和行动逻辑。”
“风险呢?”
“风险在于,我们创造的‘变量’,必须足够真实,不能留下明显的‘饵料’痕迹。而且,一旦被‘引导者’纳入观察甚至引导轨道,我们可能也需要投入精力去维持这个‘角色’,不能轻易脱身。”顾怀远分析道,“但好处是,我们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在相对可控的环境下,摸清对手的底细。”
“人选呢?”林星语跃跃欲试,“我来?”
“不,你我都可能已经被间接关注,不适合。”顾怀远摇头,“我们需要一个完全‘干净’,背景简单,且有一定‘合理性’的人选。”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伪造的身份材料上,一个想法逐渐成型。
几天后,省城西区一条略显破败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家小小的“便民修理铺”。店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叫陈默,长相普通,沉默寡言,是从北方某小城来投亲的(身份自然是顾怀远的手笔)。修理铺主要修理收音机、手表、自行车,偶尔也接点简单的电器活儿。
陈默手艺不错,收费公道,很快在街坊邻里间有了点小名气。但他最让人称奇的是,偶尔能对一些老旧物件提出些意想不到的改进点子,虽然简单,却很实用。比如给煤炉子加个防风罩,给老式收音机调个更清晰的电路接法。
这些点子谈不上多高深,但在这个年代,在一个看起来没啥文化的年轻个体户身上,就显得有点“灵光”。
修理铺开业半个月后,一个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人,推着一辆有点毛病的自行车,来到了铺子前。
正是李国忠。
(第三百八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