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去,阳光洒在绵竹城头。
诸葛瞻身披甲胄,按剑肃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城外魏军营寨的动静。
城墙上,守军士兵紧握兵器,神经紧绷,等待着预料中那排山倒海般的攻城序幕拉开。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直至日上三竿,预想中震天的战鼓与汹涌的攻势并未出现。
魏军营寨依然安静,只有袅袅炊烟升起,偶尔有骑兵小队往来巡视,一派诡异的宁静。
“将军,魏贼这是何意?”偏将张遵疑惑地问道。
“莫非在打造攻城器械?”
诸葛瞻眉头微蹙,邓艾用兵向来诡诈,如此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他沉声道:“不可松懈,传令各部,加倍警戒,谨防敌军使诈。”
话音刚落,一阵嘹亮的号角声从魏营方向响起。
紧接着,一队约百人的魏军骑兵护拥着数名军士,缓缓驰至距城墙一箭之地外停下。
这个距离,恰好在蜀军强弩射程的边缘,却又足以让城头听清喊话。
为首一名魏军使者清了清嗓子,运足中气,洪亮而充满讥诮的声音顿时划破长空,清晰地传到城头每一个守军的耳中:
“城上蜀军听着!我乃大魏邓艾将军帐下参军!今特来问话诸葛瞻!”
城头一阵骚动,士兵们纷纷侧目看向主将。
诸葛瞻面沉如水,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那魏军使者继续喊道:“诸葛瞻!汝父诸葛孔明,昔年以数万之众,六出祁山,北伐中原,旌旗所指,天下震动!虽天不假年,壮志未酬,然武侯风骨,何人不知?何等英雄!”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尖刻:“可再看看你!诸葛思远!龟缩于这弹丸之地的绵竹小城,倚仗残破城墙,不敢出城半步!汝父若泉下有知,见汝如此怯懦畏战,有如丧家之犬,蜷缩一隅,不知当作何感想?武侯英名,岂不毁于汝手?!”
“放肆!”诸葛瞻身旁,其子诸葛尚勃然大怒,年轻的面庞因愤怒而涨红。
他自幼聆听祖父事迹长大,视诸葛亮为毕生楷模,岂容敌寇如此污蔑?
他猛地拔剑:“父亲!让孩儿带一队人马出城,斩了这狂徒!”
“住口!”诸葛瞻低喝一声,制止了几子的冲动,但他的指节也因为用力握住剑柄而微微发白。
那使者的话语,像毒刺般扎入他的心中。
城下的喊话并未停止,反而越发恶毒。
那使者显然深谙攻心之术,句句直指蜀汉政权最敏感的软肋:“诸葛瞻!尔等口口声声忠君报国,可尔所忠之君,又是何等样人?刘禅!尔蜀汉后主!自即位以来,荒淫昏聩,宠信黄皓,致使朝纲败坏,贤能远避!武侯诸葛亮,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为何年不过五旬便星陨五丈原?若非这昏君掣肘,朝政糜烂,以武侯之神机,何至于心力交瘁,中道崩殂?”
“正是这昏君,辜负刘备托孤之重,糟蹋刘备自幽州起兵,辗转天下数十年,九死一生创下的基业!看看如今的蜀汉吧!内无良臣,外有强敌,疆土日蹙,民有菜色!刘禅之罪,罄竹难书!尔诸葛瞻,身为武侯之子,不思拨乱反正,竟还甘为这害死汝父、败尽江山的昏君鹰犬,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尔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诸葛孔明?有何面目去见为汉室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刘关张,有何面目去见蜀中盼王师的百姓?”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城头守军的心上。
许多士兵面露茫然、羞愤、甚至动摇之色。
魏军使者所言,虽为攻心之词,却或多或少戳中了一些他们平日不敢深想的事实。
尤其是一些来自成都的羽林卫和勋贵子弟,对宫闱之事、朝政弊端,并非一无所知。
“胡说八道!陛下……陛下只是被小人蒙蔽!”诸葛尚气得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既因祖父受辱,亦因国格遭贬。
参军黄崇亦是咬牙切齿:“将军,末将请命,带敢死之士出城,必取此獠首级!”
不止是他们,张遵、李球等一同从成都而来的年轻将领,个个义愤填膺,群情激愤。
他们出身将门,自幼听着父辈横刀立马、匡扶汉室的故事长大,心中充满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热望。
如今被敌军如此羞辱,主将若再毫无表示,他们年轻气盛,如何能忍?
“将军!出战吧!”
“让魏贼见识见识我等大汉儿郎的血性!”
“宁可战死,不受此辱!”
请战之声此起彼伏。诸葛瞻立于城楼,耳中是部下激昂的请战与城下恶毒的辱骂,眼前是远处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魏营。他心中天人交战。
理智在呐喊:坚守!邓艾就是要激你出去!他远道而来,士卒疲惫,粮草不济,利于速战。只要守住绵竹,耗下去,胜利天平就会倾斜。出城野战,正中其下怀!
但情感在灼烧:那使者的话,字字诛心。辱及先父,诋毁君上,动摇军心。他可以忍受个人污名,但父亲的清誉、蜀汉的国格、麾下将士的士气……若任由敌军如此叫骂而毫无反应,军心恐怕真会涣散。届时,这城还守得住吗?
更重要的是……诸葛瞻的目光扫过身边这些年轻的面孔,看到他们眼中燃烧的屈辱与战意。
他们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一场惨烈的胜利,来证明自己,来洗刷耻辱,来稳固这摇摇欲坠的防线。
一味死守,固然稳妥,却也可能消磨掉这支军队最后的锐气。
他再次望向魏营。
邓艾军穿越阴平,历经艰险,即便有所休整,其疲惫程度也绝非寻常。
自己麾下虽是成都子弟兵,缺乏大战经验,但装备精良,人数并不处于绝对劣势,且怀着一腔愤懑哀兵之气……
或许……或许可以赌一把?
趁其立足未稳,士气正盛(无论是己方还是敌方因辱骂而产生的某种扭曲的“盛”),以精锐猛冲其营,不求歼敌多少,但求重挫其锋,焚其粮草,若能击退甚至小挫邓艾,则大局可定,军心可稳!
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诱人。
继续龟缩,虽可能赢得时间,却可能输掉士气和战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城下的辱骂声仍在继续,甚至变本加厉,开始编排起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城头上,请战之声越来越响,将士们的眼睛都红了。
诸葛瞻缓缓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父亲《出师表》中的字句,闪过陛下刘禅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茫然与依赖的脸……最终,定格在父亲病逝五丈原时,那望向北方、壮志未酬的遗恨目光。
他猛地睁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
手按剑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传我将令!”
霎时间,城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将身上。
诸葛瞻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打开城门,整军备战。张遵、李球率本部兵马为左右翼,黄崇领弓弩手压阵。本将自领中军,诸葛尚……随我身边。”
“将军!”有老成持重的将领还想劝阻。
诸葛瞻抬手制止,目光扫过众将:“诸君,敌军辱我太甚,动摇军心,此诚不可再忍。邓艾悬军深入,人马疲惫,正可击之!今日一战,非为逞匹夫之勇,乃为固我军心,挫敌锐气,扬我大汉军威!诸君,随我——破敌!”
“破敌!破敌!破敌!”
压抑已久的怒火与战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城头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年轻的将领们摩拳擦掌,眼中闪耀着兴奋与决死的光芒。
绵竹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打开。
城外,魏军使者见状,立刻停止喊话,在骑兵护卫下迅速退去。
远处魏营中,战鼓声陡然擂响,黑色的浪潮开始涌动。
箭,已搭在弦上。
诸葛瞻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槊,最后看了一眼绵竹城头飘扬的“汉”字大旗,深吸一口带着硝烟与尘土气息的冷冽空气。
“出击!”
战马嘶鸣,蹄声如雷。蜀汉最后的主力野战兵团,在国运飘摇之际,在主帅一声令下,怀着悲壮与决绝,冲出了他们认为可以庇护安危的城墙,冲向了未知而血腥的野战战场。
城楼上,只留下少数守军和那面在秋风中孤独招展的旗帜,默默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