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已时,辽使耶律雄才接到正式通知,林先生将在将军府正厅接见。昨日半日的冷遇与那盏清茶,让他胸中憋着一股无名火,更添了几分要在正式会面中压服对方的决心。他特意换上更为华贵的契丹贵族服饰,佩上那柄镶宝石的弯刀,带着副使萧百夫长及两名通晓汉文的文书,在周通的引领下,再次穿街过巷,前往将军府。
将军府原是灵州知州衙门,规模不大,但门前肃立着八名全身披挂、持“破风铳”的锐士营亲兵,眼神锐利如鹰,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耶律雄目光扫过那些造型精悍的火铳,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随即昂首挺胸,迈步而入。
正厅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简朴。青砖墁地,梁柱未加过多彩绘,正中墙上悬着一幅巨大的《西北舆地略图》,两侧则是笔墨酣畅的楹联,上书:“铁血铸篱藩,岂容胡马度阴山;丹心照汗青,愿播仁风及瀚海。”字体雄健,锋芒内蕴。厅中设主客之位,主位后立着一面赤底旗帜,上书“华夏”两个黑色大字,沉稳厚重。
林砚已端坐主位。他今日未着甲胄,仅是一身靛青色儒生常服,头戴方巾,看起来更像一位饱学的士子,而非叱咤一方的枭雄。只有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偶尔掠过一丝锐光,才显出其不凡。周通、拓跋德明、孙文焕、张翰四人分坐两侧下首,皆是便服,神色平静。
耶律雄踏入厅中,目光首先与林砚相接。他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惶恐、讨好或急切,却只看到一片波澜不惊的沉静,仿佛自己带来的“天恩”与威胁,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这让他心下更是不悦,也更坚定了要狠狠挫其锋芒的念头。
“大辽皇帝陛下特使,御帐近侍郎君耶律雄,奉国书至此。”耶律雄站定,微微抬起下巴,声音洪亮,刻意带着辽使的威仪,却没有行全礼,只是略一拱手。
林砚这才起身,拱手还了一礼,语气平和:“辽使远来辛苦。林某俗务缠身,昨日未能亲迎,怠慢之处,尚请海涵。请坐。”他伸手示意客座,动作从容不迫。
耶律雄撩袍坐下,萧百夫长立于其身后,两名文书在下首记录。周通等人则默然端坐,目光皆落在耶律雄身上,厅中气氛无形中变得凝重。
“林将军,”耶律雄决定单刀直入,不再浪费口舌,“本使奉我主大辽皇帝陛下之命前来,乃是念你才具非凡,于南朝昏君奸臣迫害之下,能独撑危局,辟地灵州,实属难得。陛下爱才之心,广布四海,特遣本使前来,以示恩抚。”
他稍顿,观察林砚反应,见对方依旧神色淡然,便继续道:“陛下有旨:若林将军愿率部归附我大辽,共图中原,陛下不吝封赏。可即册封林将军为‘灵州王’,世镇此地,岁赐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千匹,明珠百斛。此外,”他脸上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笑意,“陛下知将军劳顿,特选我契丹、渤海及南朝佳丽十名,皆色艺双绝,随本使而来,可充侍奉,以慰辛劳。”
说完,他身体微微后靠,等待着预料中的惊喜、感激,至少是强烈的动摇。财帛、爵位、美人,这三样利器,在他看来,足以击垮任何边地豪强的“气节”。他仿佛已经看到对方眼中闪过的贪婪与挣扎。
然而,林砚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连一丝多余的涟漪都未泛起。待到耶律雄话音落下数息,厅中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辽主陛下厚意,林某心领。只是,林某尚有一事不明,欲请教使者。”
耶律雄眉梢一挑:“将军但问无妨。”
“若林某率部归附,”林砚目光澄澈,直视耶律雄,“辽主陛下许我‘灵州王’,世镇此地。不知这‘镇守’之权,具体若何?可许我自募兵卒,自决兵政,自征赋税以养军民?亦或是,王爵虽尊,兵符粮秣,皆需仰赖上国朝廷调度、派遣官员监临?”
问题直指核心,犀利无比。耶律雄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没想到对方不问赏赐厚薄,不问美人姿色,第一个问题竟是关乎实权!这心思,绝非寻常武夫或利令智昏之徒能有。
他略一沉吟,迅速按照辽国对待附庸部落及南朝降将的惯例回应,语气带上几分理所当然的傲然:“林将军既受王封,自当遵我大辽制度。王爵乃殊荣,显陛下信重。至于兵权粮政,事关国本,自有朝廷统一调度方略,届时会遣能臣干吏辅佐将军,共保边境安宁。将军只需效忠陛下,听调听宣,荣华富贵,自有朝廷保障,又何须劳心劳力于琐碎军政?”他试图将“剥夺实权”包装成“减轻负担”的恩典。
此言一出,厅中两侧的周通、拓跋德明等人,眼中几乎同时闪过寒芒。周通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骨节微微发白;拓跋德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孙文焕垂下眼帘,嘴角却抿成一条细线;张翰则眉头紧锁,面露愤然。
林砚却仿佛没看到麾下的怒意,也没有立刻反驳耶律雄,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这反应,让耶律雄误判为对方在权衡利弊,心中窃喜,觉得火候已到,不妨再添一把柴。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诱惑的语气道:“林将军是聪明人,当知良禽择木而栖。南朝赵室气数已尽,君臣猜忌,文武离心,覆灭不过早晚。我大辽陛下雄才大略,兵强马壮,一统天下乃天命所归。将军此时弃暗投明,不仅是保全富贵,更是立下从龙之功!陛下有言,若将军能助大辽南下,克定中原,将来……那富甲天下的江南之地,未必不可交由将军掌管!届时,灵州边地,焉能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锦绣江南相比?”
他描绘着美妙的远景,自觉这番“推心置腹”足以打动任何有野心的人。将一个虚无缥缈的“江南”许出去,换来一个实实在在的灵州和一支可能颇具战力的军队,这买卖在他看来划算至极。
厅中的气氛,却在他这番话语后,陡然降至冰点。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周通额头青筋隐现,拓跋德明眼中凶光闪烁,孙文焕抬眼看向耶律雄,目光如冰锥般冷冽,连一向持重的张翰,也忍不住露出极度的厌恶之色。
耶律雄感受到这股骤然加剧的压抑和敌意,心中一惊,但自负与傲慢让他并未退缩,反而抬高了下巴,环视周通等人,带着挑衅:“怎么?莫非诸位将军,觉得本使之言,有何不妥?还是说,诸位甘愿永远屈居这苦寒边地,与南朝余孽纠缠不休,也不想搏一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的泼天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