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安远侯府听竹轩内,林晚昭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绣着缠枝莲纹的帐幔。窗外的月光透过菱花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而清冷的光影,偶尔有微风吹过廊下的灯笼,引得光影轻轻晃动,如同她此刻纷乱不堪的心绪。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试图把那句“留在侯府,不是以厨娘的身份”从脑子里挤出去。
可那句话,连同顾昭之握住她手腕时微凉的触感、他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低沉而清晰的唤她“晚昭”的声音……就像生了根一样,顽固地盘踞在她脑海的每个角落,反复回放,一遍又一遍,搅得她心烦意乱,毫无睡意。
“啊啊啊!”她忍不住用枕头捂住脑袋,发出压抑的哀鸣。
这都什么事儿啊?!
她,林晚昭,一个从现代穿越来的餐饮社畜,侥幸在古代活下来,靠着一手厨艺在安远侯府混口饭吃,兢兢业业搞事业,梦想着开自己的“小林记”,酿出最好的酒……怎么突然就卷进这种“霸道侯爷爱上我”的戏码里来了?
虽然……虽然顾昭之确实长得赏心悦目,气质清贵,能力出众,关键时刻还总能护着她。虽然她偶尔也会被他专注办公的侧脸,或者不经意间流露的淡淡笑意晃一下神。虽然……她好像也并不讨厌他,甚至有点依赖他在身边时那种莫名安心的感觉。
但是!这跟“喜欢”是两码事吧?!至少,在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清楚之前,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如果那算表白的话)也太吓人了!
身份悬殊就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眼前。他是超品侯爷,天子近臣,京城无数贵女眼中的乘龙快婿。而她呢?就算现在顶着个“御膳房特等行走”的虚名,掌管着御贡酒坊,本质上,她的出身还是流民,是奴婢,是靠着侯爷赏识才能立足的厨娘。
侯爷他……是不是一时兴起?或者是今日那“金露酿”后劲太足,让他说了醉话?毕竟,他自己也喝了不少。又或者,他只是看重她的能力,想用这种方式把她更牢固地绑在侯府,为他效力?
各种猜测在她脑子里打架,让她本就因酒精而昏沉的脑袋更加胀痛。
“冷静!林晚昭你要冷静!”她坐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用疼痛唤醒理智,“分析一下!首先,侯爷平时是那种会被酒影响乱说话的人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顾昭之的自制力有多强,她再清楚不过。宫宴应酬,他浅尝辄止;私下小酌,更是从未失态。今日那点“金露酿”,对他来说恐怕跟喝水差不多。
“那……就是认真的?”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又是一阵狂跳,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可如果是认真的,接下来该怎么办?接受?开什么玩笑!她一个现代灵魂,就算对顾昭之有好感,也没想过要给人做妾——即便侯爷可能给的不会是妾室的身份,但那种深宅大院的束缚,那些复杂的规矩和人际关系,光想想就让她头皮发麻。她还想自由自在地开食肆、酿美酒,走遍大宁朝的山山水水,尝遍各地美食呢!
拒绝?怎么拒绝?直接跟侯爷说“对不起,我只想当个快乐的厨子,不想嫁人”?会不会触怒他?毕竟这是皇权至上的古代,他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命运。就算侯爷人品好不至于强取豪夺,但以后相处得多尴尬?她还怎么在侯府待下去?她的酱坊、酒坊、还没影子的“小林记”怎么办?
“烦死了烦死了!”林晚昭抓了抓已经有些凌乱的头发,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选择题逼疯了。
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春夜的凉风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涌进来,让她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窗外月色正好,听竹轩庭院里一片静谧。那株老桂花树在月光下投下婆娑的树影,墙角的花草影影绰绰。远处主院书房的方向,似乎还亮着一点微弱的光。
侯爷……也还没睡吗?他在想什么?会不会……也在后悔说了那样唐突的话?
这个念头莫名地让林晚昭心里有些发堵。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莫名的失落。
她用力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甩开。当务之急,是想想明天该怎么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像有点自欺欺人,而且侯爷那双眼睛,怕是轻易糊弄不过去。主动去问个清楚?她还没那个胆子。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我就装傻!对,装傻充愣我最擅长了!侯爷要是再提,我就打哈哈糊弄过去!”
打定主意(虽然是鸵鸟式的主意),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重新爬回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许是折腾了大半夜,身心俱疲,酒精的后劲也还未完全散去,这一次,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夜注定无好眠。
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顾昭之握着她的手,目光沉沉地说“留在侯府”;一会儿是她自己抱着酒坛在空无一人的酒坊里奔跑;一会儿又变成了现代写字楼的格子间,她在熬夜加班做方案,上司的脸却变成了顾昭之,正皱着眉挑剔她的报告……
第二天,林晚昭是被小桃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唤醒的。
“小姐?您醒了吗?该起身了,早膳已经备好了。”小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昨晚林晚昭回来时那副失魂落魄、脸颊通红的样子,她可是看在眼里。
林晚昭挣扎着睁开酸涩的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她挣扎着坐起来,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小桃端着热水进来,看到林晚昭眼下的乌青和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小姐!您……您昨晚没睡好?是不是酒劲还没过?奴婢去给您煮碗浓点的醒酒汤?”
“不用了……”林晚昭摆摆手,声音沙哑,“就是……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侯爷……那边有什么吩咐吗?”
小桃一边拧热帕子递给她,一边回道:“墨砚大哥刚才来过,说侯爷一早就上朝去了,今日朝中有要事商议,可能回来得晚。侯爷吩咐了,让小姐您好好休息,酒坊和庄子上的事不急,等您缓过劲来再说。”
没有召见,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只是让她“好好休息”。
林晚昭心里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添了几分忐忑。她接过热帕子敷在脸上,温热的蒸汽暂时缓解了头部的胀痛,却化不开心头的纠结。
早膳是张妈妈精心准备的清淡粥点和小菜,可林晚昭食不知味,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小姐,您再吃点吧?昨晚就没怎么吃。”小桃劝道。
“没胃口。”林晚昭摇摇头,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忽然道,“小桃,准备一下,咱们去庄子上。”
“啊?现在?”小桃一愣,“您不是不舒服吗?侯爷也让您休息……”
“在府里闷着更难受。”林晚昭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坚持,“去庄子上透透气,看看酱坊和酒坊,我心里还踏实点。”
她现在急需做点具体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填满那颗因为顾昭之一句话而变得混乱不安的心。躲到庄子上,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那里有她熟悉且热爱的事业,有淳朴的庄户,有广阔的天地,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侯府,和那个搅乱她一池春水的人。
小桃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安排马车。”
片刻后,一辆青帷小车驶出了安远侯府的后门,朝着京郊的小林庄行去。林晚昭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试图梳理思绪,可顾昭之的身影和话语总是不期而至。
马车轱辘,碾过春日官道的尘土,也碾过她纷乱的心事。
与此同时,皇宫,金銮殿。
今日大朝,气氛比往日更为肃穆。龙椅上的弘昌皇帝面色沉凝,听着兵部官员关于北境边防的最新奏报。近年来,北方草原部落时有异动,虽未有大举进犯,但小规模摩擦不断,边关局势暗流涌动。
顾昭之身着朝服,位列武官班次前列,身姿挺拔如松,神情专注地聆听着朝议。他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清冷沉稳、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昨夜书房中那短暂的失态与情动,从未发生过。
只有站在他侧后方的墨砚,能隐约感觉到自家侯爷今日气息比往常更冷峻几分,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翻涌着比北境边情更复杂的思绪。
退朝后,皇帝单独留下了顾昭之与几位重臣,在养心殿继续商议边防细节及粮草调配等事宜。这一议,便到了午后。
待顾昭之走出宫门,已是日头西斜。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宫墙外的柳絮如雪般飞舞。
“侯爷,回府吗?”墨砚牵马过来,低声问道。
顾昭之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他勒住缰绳,目光投向宫门外熙熙攘攘的街市,又似乎透过街市,望向了更远的京郊方向。
沉默片刻,他开口道:“先去趟都察院,找周正清大人核对几份边镇御史的奏报。”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晚些时候,若林行走问起,便说本侯今日公务繁忙,让她不必等。”
“是。”墨砚垂首应道,心中了然。侯爷这是……在给林行走时间和空间?
顾昭之不再多言,一夹马腹,骏马轻嘶一声,朝着都察院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敲击出清脆的节奏,如同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昨夜之事,他并未后悔。那句话在他心中盘桓已久,借着酒意与那满室酒香、她欣喜雀跃的笑靥,终于说出了口。或许时机不算最佳,但他不愿再等。
他知道她会慌,会乱,会不知所措。他也知道自己此举,于她而言不啻于惊雷。但他更知道,若再不表明心迹,依着她那在感情上近乎迟钝、一心扑在事业上的性子,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给她些时间消化也好。
至于结果……顾昭之目光微凝,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顾昭之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从无更改。他有的是耐心,等她慢慢想通,等她心甘情愿。
只是……等待的滋味,原来并不好受。尤其是,当他回到空旷安静的侯府,习惯性地走向听竹轩,却只看到小桃和张妈妈,被告知“林行走一早就去庄子上了”的时候。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让他惯常冷硬的心房,泛起一丝陌生的涩意。
“她去庄子了?”顾昭之站在听竹轩庭院中,看着那株老桂花树,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侯爷。”小桃战战兢兢地回道,“小姐说……说在府里闷,想去庄子上看看酱坊和酒坊的进展。”
顾昭之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知道了。好生伺候着,若庄子上缺什么,及时回报。”
“是。”小桃连忙应下,心里却嘀咕:侯爷和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一大早就跑没影,一个回来就问,问完又不说话,气氛怪怪的。
顾昭之没再多留,转身回了主院书房。书房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那两种酒混合的淡香,矮几上那两个小陶罐和酒杯已被收走,一切恢复如常,仿佛昨夜那场搅动两人心湖的对话从未发生。
他走到书案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处理公文,而是从抽屉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打开匣子,里面并无贵重之物,只有几样零碎东西:一枚打磨光滑的鹅卵石(似是南巡时从某条溪边捡的),几片干枯但形状完好的桂花叶(听竹轩那株老树去年秋天落的),还有……一小截用红绳系着的、烧焦的锅铲柄?
看着这些东西,顾昭之清冷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
何时开始,他竟也学会了收集这些毫无价值、却与某人相关的小物件?
他将匣子合上,重新放回暗格。有些事,急不得。尤其是对她。
铺开纸张,提起朱笔,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边防奏报上。那些关乎家国天下、万千黎庶的文字,此刻却似乎有些难以入眼。
而此刻的小林庄,却是另一番景象。
林晚昭一到庄子,就被陈大和庄户们热情的问候包围了。大家似乎都听说了新贡酒研制成功、得到皇帝赞赏的消息,个个与有荣焉,干活都格外带劲。
“林东家,您可来了!酒坊那边,第二批试验酒曲的发酵情况好得很!特别是您上次说的那个‘金桔曲’,又做了两批,长得比上次还好!”陈大脸上笑得跟朵菊花似的,搓着手汇报。
“酱坊第三批豆酱昨天刚入缸,按您的新方子加了点温泉边采的紫苏叶子,不知道会不会有特别的香味。”负责酱坊的周婶也凑过来说。
“暖房里的小黄瓜能摘了,水灵灵的!东家您带些回去尝尝!”王婶拎着个小篮子过来。
七嘴八舌的汇报和关怀,瞬间冲淡了林晚昭心头的郁结。看着庄户们朴实真诚的笑脸,听着那些实实在在的、关于庄稼、酱缸、酒曲的琐事,她忽然觉得,这才是她熟悉且能掌控的世界。
“好,好,咱们慢慢看,一件件来。”林晚昭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挽起袖子,“陈大叔,先带我去酒坊看看新曲!周婶,酱坊我等会儿过去!王婶,黄瓜我先尝尝!”
她一头扎进了庄子的各项事务中,仿佛只有这样忙碌起来,才能暂时忘记侯府书房里那句让她心乱如麻的话。
在曲房里,她仔细检查每一批试验酒曲的生长情况,记录温湿度,调整配方;在发酵窖,她亲自品尝不同阶段的酒醪,分析风味变化;在酱坊,她观察新加入紫苏叶的豆酱发酵状况;甚至在暖房里,她亲手摘了几根顶花带刺的鲜嫩黄瓜,咔嚓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汗水浸湿了额发,手上沾了泥土和曲霉,裙摆也蹭上了灰尘,但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放松。在这里,她是凭本事吃饭的“林东家”,是带着大家过好日子的主心骨,而不是那个因为侯爷一句话就方寸大乱、不知所措的小厨娘。
忙碌的间隙,她站在初具规模的酒坊工地上,看着工匠们热火朝天地搭建屋架,听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闻着空气中混合的新木香、酒曲香和泥土气息,一种强烈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是她的事业,她的心血,她的立足之本。无论将来如何,这些东西,才是她能真正抓在手里的。
夕阳西下,庄子上空炊烟袅袅。林晚昭婉拒了陈大夫妇留饭的邀请,带着小桃和一篮子庄上的新鲜产出(黄瓜、菠菜、新酱样品、还有两小坛最新试验成功的“金桔风味酒醪”),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程的路上,她不再像来时那样心慌意乱。虽然想到顾昭之,心里还是会泛起涟漪,但至少,她不再觉得无处可逃。
马车驶入侯府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听竹轩内灯火通明,张妈妈早已备好了晚膳。
“小姐回来了?快洗手用饭吧!”张妈妈迎上来,接过小桃手中的篮子,“侯爷那边传过话,说今日公务繁忙,让您自行用膳,不必等。”
林晚昭脚步微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净了手,坐到饭桌前。
晚膳很丰盛,有她爱吃的菜,但林晚昭依旧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膳后,她让人将带回来的试验酒醪小心收好,便早早回了房。
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依旧有些憔悴但眼神已恢复清明的脸,林晚昭轻轻吐出一口气。
躲,是躲不掉的。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但至少,经过庄子上一日的忙碌和沉淀,她找回了些许镇定。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慌乱无措的小厨娘。她有她的价值,她的本事,她的退路(虽然这退路很大程度上也依赖于侯府)。
无论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吹熄了灯,躺上床。这一次,虽然依旧思绪纷杂,但或许是因为疲惫,她很快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而主院书房,烛火燃至深夜。
顾昭之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揉了揉眉心。墨砚无声地进来,换上新烛。
“她回来了?”顾昭之忽然问。
“是,申时末(约下午5点)回来的。”墨砚回道,“林行走去了庄子,查看了酒坊、酱坊,带了些新鲜菜蔬和试验酒回来。晚膳用的不多,已早早歇下了。”
顾昭之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久久不语。
墨砚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侯爷,您……要不要去看看?”
顾昭之缓缓摇头:“不必。” 给她空间,也给自己时间。
他拿起桌角一张空白的花笺,沉吟片刻,提笔蘸墨。
有些话,当面难以尽述。或许,书信更能表达他的慎重与心意。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映在身后的书架上,显得孤独而坚定。
心意已乱,难眠的又何止一人?
但长夜终将过去,黎明总会到来。而有些心事,也终需一个明朗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