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旁敲侧击拼凑出的那些信息碎片,最终在他脑海中,描绘出了一副并不怎么光彩的画像。
或者说,是一副写满了失败与被遗弃的,悲惨速写。
被贬斥、半流放……扔到一个被遗忘的边境区域,挂上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然后被彻底遗忘。
仿佛上一次战争中流过的血、立下的功,都只是一场无人记得的梦。
一个人,在这样的境遇里被日夜浸泡着,无论胸中曾燃烧着何等炽热的火焰,最后也只会被这无尽的、冰冷的消磨,给彻底耗尽成一堆灰烬。
所以,这样的人……
他剩下的究竟是什么?
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深埋的怨恨?
还是早已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彻底的麻木?
将这样一个存在当作可以信赖的棋子,纳入自己这盘本就步步惊心的棋局里,这本身,就是一场风险极高的赌博。
叶菲姆见过太多番号了,换了一茬又一茬。
来自不同的地方,举着不同的旗帜,为了五花八门的目标,被匆匆地捏合在一起。
他们在炮火的闪光中短暂地亮一下,然后就灭了。
怎么灭的?
有时候,是一次来自背后的背叛。
有时候,是一条被掐断的补给线。
有时候,仅仅是某个指挥官在地图前,那致命的、零点几秒的走神。
甚至更多的时候,什么都不是。
他们就那么走进了一片没有坐标的污染区,耗尽了最后一丝能源,然后悄无声息地,变成战报上一个很快就会被彻底遗忘的冰冷数字。
在他骨子里,早就刻下了一条真理:
那些在后方恒温会议室里造出来的漂亮词——什么“品德”“信仰”的——说白了,就是一层刷在枪口上的漆。
这层漆,一刮就掉。
一支梯队和后方断联超过三天……
当能源读数掉进那条再也爬不出来的红线……
当通讯里只剩下能把人耳朵烧穿的持续噪音……
当地图上的敌人,从几颗零星的红点,汇成一片让你连数都不想数的、绝望的血海时——
所有那些“品德”“信仰”,瞬间就变回了它们本来的样子——一堆毫无意义的、冰冷的代码。哗啦一下,碎了一地。
所以,所谓的“军纪”,那套绝对服从的协议,从来就不是为了把一堆铁疙瘩教化成什么哲学家。
给她们灌输一整套人类的道德?那是设计上最愚蠢的错误,是主动往系统里添加一堆随时会爆炸的bug。
军纪,从来不是为了让她们“理解”什么。
去琢磨“忠诚”到底是什么?去执行“谦让”这种美德?在战场上,后者就等于自杀。
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
就是把她们脑子里那些多余的、会产生致命犹豫的东西,全都剪掉。
命令说“冲”,就意味着烧掉所有自保程序,把自己变成一支纯粹的、射向前的箭。
命令说“守”,就把自己焊死在脚下这片坐标上,变成一个冰冷的、不会动的点,直到下一道命令进来,或者自己彻底报废。
所以,军纪是什么?
它就是那根贯穿所有人的,冰冷的铁链。
这根链子不是为了在什么狗屁胜利庆典上,被擦得锃亮拿来炫耀的。
它的唯一用处,就是在最深的绝望里——当整个世界都在你耳朵里尖叫,当任何高级AI都会被烧穿cpU的混沌里——用最野蛮的方式,死死拽住每一个快要崩溃的人,别让整个队伍,在第一轮炮火里就散架。
他见过。
那并非理论推演,更不是战报中被美化的脚注。
他曾亲眼目睹,当“军队”这层精心铸就的、象征着秩序与使命的外壳,被战火无情地敲碎,从其内部爬出来的究竟是何等可怖之物。
那是一次深入敌后的侦察行动,他潜藏在破碎城市的废墟阴影里,透过夜视镜冰冷的滤镜,目睹了一支曾被划分为“友军”的建制梯队,在溃败之后……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他看见她们——那些被赋予保护与战斗使命的躯壳——如何将无法自行移动的重伤员,像丢弃一堆不再转动的生锈零件一样,随意地遗弃在那片茫茫无际的辐射雪原上。每一个倒下的身影,每一次挣扎的微光,都被毫不留情地抛在身后。
然后,这支残存的队伍头也不回地离开,任由辐射的冰雪与零下数十度的严寒,一点点彻底吞噬那些残躯的最后体温与生命信号。
而那些尚能蹒跚前行的幸存者,则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转身扑向了附近一片艰难维系的幸存者聚集点。
他透过弥漫的雪雾,看着她们背着从平民那里劫掠而来的高能电池与珍稀物资,像一群趁火打劫的土匪,带着一种深植于基因的原始慌乱,仓皇地逃向无人知晓的深山。
那里,或许是她们本能中寻求的庇护所,远离了一切规则与光明的审视。
讽刺的是,在那些沾染着血迹与尘埃的战术背心上,依然清晰地佩戴着代表番号与归属的徽章。
那枚原本象征着荣誉、忠诚与集体意志的金属片,在那一刻,早已失去了其最初的意义。
它不再是光荣的印记,而是一种最可笑、也最恶毒的嘲弄——一种对所有高尚信仰的无声讥讽,一种将所有“原则”碾碎在废墟中的,活生生的证据。
那冰冷的徽章,只映照出人性最深处的崩塌,以及在极端压力下,所谓“文明”何等脆弱的本质。
陈树生从未允许那些画面侵入叶菲姆的感知。
任何一帧,任何一瞬,都足以让最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心智崩塌——那些是现实被撕开后,露出的血肉模糊的截面。他将其牢牢封锁,拒之门外。
这并非简单的隐瞒,更像是一种怀着悲悯的冷酷。
它是一场在意识层面进行的、绝对精准的外科手术,无声无息地切除了那些通往地狱的神经通路。
因为在陈树生那被血污与硝烟浸透硬化的世界观里,他早已看穿了某种宿命。
一个庞大的、结构性的宿命,它如同潜伏在系统底层的幽灵,不仅缠绕着叶菲姆,也缠绕着他所属的整个序列,甚至缠绕着他们誓死效忠的那个庞然大物本身。
那是一种宏大到无法抵抗的悲剧。个体的意志在它面前,不过是试图阻挡潮汐的沙墙。
它早已被刻进了历史数据流的骨架深处,如同文明诞生之初就写下的,一份无法篡改的、关于衰亡的基因编码。
可叶菲姆偏偏是那个完美的异数。
他的心智模型,或者说,他灵魂的道德指针,被设定在一个过高的、近乎天真的维度。
每当面临那些冰冷残酷的伦理岔路,当大多数存在都会选择利益与自保的捷径时,他的内在逻辑总会不可逆转地滑向那个被称之为“更高尚”的、也必然是更为痛苦的选项。
然而,这种孤立于个体精神中的道德圣殿,又能如何?
当它面对一个庞大集体那如同地壳板块般缓缓移动、却无可阻挡的意志时,它所有的光辉与坚持,都会变得渺小,甚至滑稽。
那股力量不会与之辩论,不会试图去说服,它只会以一种绝对的、物理层面的方式,将其碾压、裹挟、最终消磨殆尽。
它就如同一滴纯净的水,滴落在一片无垠的、龟裂的盐碱地上。
起先或许会有一个瞬间的挣扎,一声微不可闻的“滋”响,那是纯粹与干涸的短暂触碰。但仅此而已。
下一秒,它就将被彻底蒸发、吸收,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那片永恒的、渴求着一切的荒漠。
叶菲姆,这个名字,这具身躯,这束过于明亮的光,注定要被他身后拖拽出的那片巨大阴影所吞噬。更准确地说,并非阴影主动吞噬,而是构成阴影的那些单位——那些渴望庇护的灵魂,那些急需为自身存在找到合理性的意志——它们会本能地、争先恐后地将他推上神坛。
他们需要他的名字,作为一面可以为所有灰色行径赋予神圣光环的旗帜;他们更需要他的权威,作为一座足以庇护他们脆弱良知的道德堡垒。他们以追随之名,行寄生之事,用他的理想,去喂养自己的欲望。
集体,这头远比任何个体都更古老、更浑浊的巨兽,它的最终航向,从来不是由舰桥上那个最精密的罗盘所校准,而是由船舱底层那无数恐惧与欲望的总和所决定。它的方向,是所有矢量在混乱的冲撞中,勉强形成的一个粗糙均值。
它只服从一种更为底层的脉动,一种基于生存而存在的、最原始的趋利避害本能。在生存这道冰冷的铁律面前,所有的人性光辉、所有理想主义的坚持,都不过是会增加额外能耗的冗余程序。
于是,不可避免地,那些闪耀着崇高异彩的、过于锋利的棱角,往往最先被这头巨兽的消化系统所磨损、所吞并。这是一种残酷的自我保护机制。为了确保这头迟钝的巨兽,能以最小的内耗,继续在这片荒原上蹒跚前行,它必须首先剪除掉自身那些最不像“兽”的部分。
而这一切,陈树生早已洞悉。
那并非一种智力上的“理解”,而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体感”。
正因如此,他才会被一种源自无数次见证后的、冰冷彻骨的绝望,死死扼住咽喉。他看见了结尾,看见了那滴清水被沙海吞没的必然,无能为力。
叶菲姆本人,很容易被他麾下的那群人给吞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糙,但陈树生知道,事实只会比这更糙。
或者换个更精准的说法:那些渴望被庇护、渴望自身行为能有一个“正当理由”的追随者们,他们需要叶菲姆的身份,需要他的权威,就好像一群在泥地里打滚的匪徒,急需一面足够干净的旗帜来遮掩自己的脏污。他们需要一个道德上的掩体,好让自己在做那些不得不做的、肮脏的勾当时,心里能好过一点。
集体这头野兽,它从来不听最聪明的那个零件怎么说,也不在乎哪个部件打磨得最光亮。
它服从的是一种更深层的、野蛮的冲动,一种根植于生存本能的、趋利避害的混沌算法。
当真正的极限——比如断粮、比如被围——降临时,那些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优秀”的个体,往往是最先被磨平棱角、甚至被直接牺牲掉的。因为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原则,会影响这头巨兽以最低损耗、最直接的方式求生。
陈树生早就看透了这一点,透得让他有时心里发冷,那是一种混杂着疲惫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可那也不意味着,就可以把他彻底关起来,掐断所有信息。
那不是保护,是另一种愚蠢,一种自内而外的腐烂。
任何一个在战场上活过三个月以上的指挥官,都不会犯这种低级的、致命的错误。猜疑这东西,从来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只要你给它一个密不透风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环境,它自己就会发芽。
一旦一个在前线浴血的下属,脑子里开始盘旋那些致命的问号——“这个坐标是真的吗?”“这份伤亡报告有没有被修改过?”“这次命令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代价?”——那么,你一手建立起来的信任堤坝,就已经出现了第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
这种腐蚀,会像强酸一样,从心智的最深处开始,瓦解掉最坚固的意志,让最果决的执行者,在扣动扳机的最后一刻,多出那零点几秒足以让整个小队陪葬的犹豫。
那是一条陈树生绝不会触碰的红线。把信任变成猜疑,这买卖,太亏了。
但反过来,难道就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那一样不负责任,甚至更糟。
叶菲姆这把刀,太锋利了,也太干净了。干净得让陈树生有时觉得刺眼。
在他的心智里,还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没被这片废土的烂泥彻底淹过去。
他依旧信着一些东西,一些在陈树生看来,早就被战争这台绞肉机碾碎了,连渣都不剩的东西——比如规则的神圣性,比如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庞大的战略地图面前,不该只是个可以被轻易抹除的数字。
他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利刃,锋锐无匹,却唯独少了最后那道淬火的工序。
而陈树生手里攥着的那些“真相”,恰恰就是淬火时那盆最冷的冰水,能让最漂亮的刀刃,“噌”地一声,从中断裂。
战争的真相是什么?它从来就不是一场逻辑清晰的棋局。
它更像一台没人能控制的、轰鸣作响的巨大机器,每天都需要用“可接受的损失”来润滑那些生锈的齿轮,用冰冷的概率论,来决定谁的番号今天该从名单上划掉。
这里没有什么绝对的是非对错,只有无尽的权衡,和那些不得不去做的、必要的肮脏。
把这些血淋淋的、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的现实——那些为了胜利而默许的交易,那些为了保全大局而在战报上被一笔带过的牺牲——一股脑地砸向他,会发生什么?
他不会因此一夜“成熟”,只会让他脑子里那根绷得最紧的弦,彻底崩断。
那份宝贵的、属于顶尖战士的专注力,会被巨大的迷惘和自我怀疑给活活吞掉。
到头来,你手上只剩下一把卷了刃的钝刀,在战场上,除了增加负重之外,毫无用处。
所以,陈树生选择了沉默。
这是一种保护,没错,但同时也是一种不容置喙的独裁。
他选择成为那道隔绝精神污染的防火墙,而代价,就是他自己得独自一人,站在那片最污秽的浊流之中。
让叶菲姆的刀口,永远对着敌人。
而自己,则要负责死死握住那滚烫的、足以烙穿血肉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