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问过祝九鸦:“若名字是魂的容器,那谁来盛装那些被烧毁的名字?”
对方只笑着点燃一支烟,灰烬飘散,“总有人肯把自己的血,当墨使。”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刀刃划破掌心,血珠滚落碑面,发出“滋”的轻响——**听觉**上像湿皮贴上烙铁,又似春冰乍裂,细微却刺骨。
第一笔落下时,他就知道不对。
不是痛,而是空。
**触觉**中,那血竟不单从伤口渗出,反倒如逆流般被碑面吸走,沿着刻痕蜿蜒爬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口舌在吮吸他的命脉。
每写出一个字,记忆就像沙漏中的细沙,从脑海深处簌簌滑落——他甚至闻到了一股**嗅觉**上的腐锈味,像是旧书页在潮湿地窖里悄然霉变,那是他正在失去的过往。
当他刻下第三个名字时,指尖已麻木,可神经末梢却传来针扎般的灼热,如同赤手握住烧红的铁钉。
视野边缘开始泛起黑雾,**视觉**模糊处,碑文竟微微发烫,浮现出幽蓝的微光,像是沉睡千年的脉络被重新接通。
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像一道未愈的旧伤,在寂静中缓缓凝结,散发出淡淡的铁腥与焦糊混合的气息——那是灵魂被撕裂的气味。
白光褪尽,初诏殿内陷入了比死更沉重的寂静。
容玄单膝跪在冰冷的石碑前,指尖仍残留着刀割般的灼痛。
那不是石料粗粝的摩擦感,而是一种更深邃、更本质的回应——每刻下一笔,都像是将自己的魂魄撕下一角,亲手填进了那冰冷的石缝里。
他缓缓摊开掌心,漆黑的血早已凝成暗痂,可一股温热却固执地从指缝间向外渗,迟迟不散。
是它们本就活着,挣扎在遗忘的深渊里,只等一个肯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叫出它们的人。
就在这份死寂几乎要将人吞噬时,一个微弱的、带着奶气的声音,在他怀中响起。
“阿爷……你说过要带我去看灯。”
容玄心头猛地一震,垂首望去。
那一直被他护在怀里的孩童,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汪初春的融雪,倒映着他错愕的脸。
这孩子,自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便一直是哑的。
一路行来,无论遭遇何等惊惧,都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可现在,他开口了。
话音未落,殿外骤然响起一阵金属刮擦地面的刺耳锐响,**听觉**如百刃齐磨青石,尖利得令人牙根发酸。
那是千具守陵陶俑逼近殿门的脚步声,幽蓝的鬼火连成一片,摇曳如潮,将门外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地狱的颜色。
为首的那具陶俑将军,身形比其余傀儡更高大,它抬起手中锈迹斑斑的青铜长戈,肌肉虬结的陶臂上,尘土簌簌而落——**触觉**中,连地面都在轻微震颤,仿佛整座皇陵的地基正承受着某种古老意志的苏醒。
然而,就在长戈举至最高点,即将挥落的刹那——它骤然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具陶俑将军空洞的眼窝里,两点鬼火疯狂闪烁,而在那幽蓝的火焰深处,竟凭空浮现出一行模糊不清、却又顽固存在的小字:
“王二狗,戊午年戍边殁。”
下一瞬,将军身后,第二具陶俑的头颅猛地一颤,那由陶土烧制的喉咙里,竟挤出了一句沙哑、破碎、仿佛被埋葬了千年的低语:
“我……不是兵器……”
它的声音像是引线,瞬间点燃了整支死寂的大军。
“我是人……”
“阿娘,我冷……”
“我的刀……我的名字……”
此起彼伏的呢喃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阴风,**听觉**如千万亡魂在耳畔低泣,夹杂着布帛撕裂、骨骼错位的细微声响,席卷了整个殿前广场。
原来,容玄以血所刻下的那些名字,竟顺着皇陵的地脉,如水银泻地般蔓延开来,唤醒了这些被抹去身份、炼为傀儡的亡魂!
他们本是战死沙场的兵卒,生前无籍无名,死后魂魄被拘,炼成守陵的傀儡。
如今,却被那一句跨越了生死的“我记得你”,撬动了沉寂千年的残存识念。
殿内,容玄缓缓起身,他没有理会殿外的骚动,而是将那盏油灯郑重地捧起,轻轻置于黑色石碑的顶端。
火焰幽蓝,光芒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它映照出碑面上那幅崭新而浩瀚的图景:万千根纤细如蛛丝的光线,交织成一张覆盖了整个碑面的巨网。
每一根丝线,都精准地连向远方,连向帝国疆域内的某一处孤坟、某一卷被焚毁的残册、某一口被填平的枯井。
而在那巨网所有丝线的源头,最顶端的位置,悬着一支……被硬生生折断的笔。
那断口狰狞,仿佛残留着无声的哀嚎。
最触目惊心的,是断笔的画面中,隐约可见一只戴着蟠龙纹白玉扳指的大手,正从背后,狠狠地将笔杆折断。
容玄猛然想起了《宫禁旧事》角落里那段语焉不详的记载:三百年前,帝国首任帝王于祭天台上,斩上古最后一位大巫之王,夺其“命笔”而焚之,昭告天下,自此“定人生死,勘破天机”之权,独掌于皇室。
所谓改命,从来不是逆天。
而是将那份本属于每一个人的权利,从篡夺者的手中,夺回来!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脚下的地面忽然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一缕银色的光尘,如被风吹起的蒲公英,自地底缓缓升起,在容玄面前,凝聚成一个娇小玲珑的人形光影——正是韩九的意识投影。
她看上去有些虚弱,光影明灭不定,却依旧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好奇地触碰了一下冰冷的碑体——**触觉**中,那指尖与碑面相接之处,竟漾开一圈涟漪般的微光,像是寒夜中呵出的第一口气。
“我梦见一位穿黑袍的姐姐,她说……名字要是没人喊,就会饿死,会变得又冷又黑。”她转过头,对着容玄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脆生生地道:“但是现在,它们吃饱了。”
话音刚落,整座黑色石碑,忽然发出一阵剧烈而低沉的嗡鸣!
那声音不似金石,倒像是无数个喉咙在逼仄的囚笼里,同时发出了第一声压抑了千年的低语。
容玄感到脚下的震动陡然加剧了十倍!
不只是皇陵,是整个京城,乃至更广阔的帝国疆域,其下的地脉都在此刻剧烈地翻涌起来。
继忆冢泉方向传来第一声婴孩啼哭后,短短一炷香内,京城南城,已有三户平民家中,刚刚诞下的新生儿,在襁褓之中,清晰地开口,唤出了早已亡故、连牌位都未曾拥有的祖辈之名。
更有甚者,民间那些被官府查禁、私藏于地窖墙缝里的《无册录》——记录着不被户籍承认的贱民与流民的野史——竟开始自发地浮现出新的墨迹。
那些曾被烈火烧毁的族谱边缘,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悄然长出了新的名字。
而在千里之外的边陲小镇,一座荒废百年的义庄墙上,一行新泥般湿润的小字正缓缓浮现:林三娘,辛未年殉难,葬骨无碑。
天,要变了。
也就在此刻,初诏殿的上空,那由千年皇权执念汇聚而成的“共主之相”,再度凝聚成形!
这一次,它的轮廓比先前凝实了数倍,那股源自九天之上的威压,几乎要将空间本身都压得崩塌。
一个比雷鸣更加暴怒、更加威严的声音,在容玄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尔等妄动天序,僭越神权,当受‘削形灭迹’之刑!”
话音未落,一道粗如梁柱的璀璨金光,撕裂黑暗,如天神之矛,自那虚影的中心悍然劈下,直击黑色石碑!
这一击,足以将整座皇陵从地脉中连根拔起!
“小心!”
容玄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本能地扑上前去,试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那神罚般的金光。
可一只冰凉的小手,却猛地将他推开。
是韩九。
那小小的光尘人影,义无反顾地迎向了那道金光。
轰——!
光尘炸裂,韩九的形体在金光的冲击下,瞬间稀薄了大半,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那被容玄置于碑顶的油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倒,轰然倾覆!
灯盏中剩余的、混杂着祝九鸦气息的灯油,尽数洒落,沿着碑基,恰好浸润了容玄方才用血刻下的那七个名字。
血字与灯油接触的刹那,竟燃起一圈妖异的赤色符痕——**视觉**如血蛇游走,**嗅觉**中弥漫出焦羽与硫磺混合的奇异气味。
符痕成形的瞬间,那万古不动的黑色石碑,竟从内部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轰然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细缝!
一缕极淡、极淡,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影子,从那裂缝中悄然逸出。
它没有扑向金光,也没有去扶持韩九,而是如一条微凉的蛇,轻柔地、不容拒绝地,缠上了容玄持刀的左腕——**触觉**中,那缠绕并非实体,却带来一种熟悉的悸动,像是久别的心跳贴上了血脉。
一个久违的、带着一丝慵懒与疲惫,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直接在他耳边响起:
“别怕……”
“这次换我,藏进你心里。”
光与影交错的刹那,那即将把韩九彻底湮灭的浩荡金光,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逼退了半寸!
那至高无上的共主虚影,竟因此发出了一声惊疑不定的闷哼。
容玄在这一刻豁然明了。
帝国最大的禁忌,从来不是噬骨巫的血脉与巫术。
而是这世间,竟真的有人,敢让死者,重新拥有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光芒与喧嚣尽数散去,只余下一片狼藉与死寂。
容玄抱着那熟睡的孩童,步履沉重地穿行在皇陵荒废的角门巷道中。
月光冰冷,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的左腕上,那道被影子缠绕过的皮肤,隐隐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扎了根,正随着他的心跳,一同沉睡,一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