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的最后一个工作周,堪培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而热烈的气息。虽然已是夏至,但联邦宫内的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在那间宽敞的、四壁挂满图表的审计室里,首席经济顾问阿尔弗雷德·马歇尔教授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橡木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正在对即将提交给总督和议会的《1906年度国家发展报告》进行最后的核定。
在他面前,是一叠叠如同砖头般厚重的统计报表,那是从联邦各个角落——西澳的油田到昆士兰的蔗田,从纽卡斯尔的高炉到墨尔本的证券交易所汇聚而来的数字血液。
“难以置信……”马歇尔的助手,一位年轻的统计学家,在核算完最后一组数据后,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教授,数据核对无误。但这……这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错误。”
“在经济学中,只要逻辑成立,就没有错误,只有奇迹。”马歇尔接过报表,目光扫过那个最终的数字,嘴角勾起了一抹欣慰的弧度,“或者说,这是必然。”
半小时后,这份沉甸甸的报告被送到了亚瑟的书房。
亚瑟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座正在茁壮成长的城市。堪培拉的绿化带已经成型,刚栽种几年的桉树和橡树已经亭亭如盖,掩映着宽阔的柏油马路。
“殿下,这是这一年的成绩单。”马歇尔将报告放在桌上,“我想,您会喜欢的。”
亚瑟走回桌边,翻开了封面。
第一行数据就足够震撼:联邦总人口(含新西兰及海外领地):802万。
“八百万。”亚瑟的手指轻轻划过这个数字,“我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这片大陆上只有不到三百万人。那时候,这里被称为空荡荡的南方。”
“这得益于战后的移民潮,殿下。”马歇尔解释道,“仅仅今年下半年,就有超过二十万来自欧洲——主要是德国、意大利和爱尔兰的移民涌入。‘新赫布里底条约’的签订和工业博览会的成功,让欧洲人相信这里不仅有黄金,还有未来。再加上新西兰的归附,我们终于跨过了人口的红线。”
亚瑟点了点头,翻到了第二页。这是一张红蓝对比的柱状图。
工业产值占比:54%。农业产值占比:36%。服务及其他:10%。
这是历史性的交叉点。
“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亚瑟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也是我即便得罪了所有的牧场主,也要推行保护主义的原因。从今天起,没人再叫我们骑在羊背上的国家了。我们是坐在蒸汽机上的国家,是握着锻压锤的国家。”
“财政状况呢?”
“盈余,殿下。历史新高的盈余。”马歇尔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得益于石油出口、特种钢材的订单,以及虽然受到限制但依然庞大的对华贸易,联邦财政今年的结余达到了五百万英镑。这意味着,明年的造舰计划和铁路复线工程,我们不需要再发债了。”
亚瑟合上报告,深吸了一口气。
他仿佛能透过这些枯燥的数字,听到这个国家体内那颗正在强劲跳动的工业心脏。那是一种低沉的、有力的、充满了扩张欲望的轰鸣声。
“这具身体已经长大了,马歇尔。”亚瑟看着窗外的夕阳,低声说道,“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但它还需要更广阔的空间,也需要……更硬的骨头。”
新南威尔士州,悉尼,岩石区
如果说堪培拉的报告是国家的大脑在思考,那么悉尼的街头,就是这个国家血管里流淌的热血。
12月31日,跨年夜。
夏夜的海风吹拂着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与几年前那个充满煤烟味和混乱的殖民地港口不同。
这是尼古拉·特斯拉设计的城市电网,第一次全负荷运行。
从环形码头到海德公园,从乔治大街到帕拉马塔路,成千上万盏弧光灯和白炽灯同时亮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电车像流动的光带一样在街道上穿梭,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声中夹杂着清脆的铃声。
在岩石区的一栋新建成的工人公寓里,刚从意大利那不勒斯移民来的乔瓦尼一家,正围坐在餐桌旁,享受着他们在新大陆的第一个新年晚餐。
乔瓦尼是一个熟练的石匠,现在在科克图岛船坞工作,负责修筑防波堤。他的妻子玛丽亚则在一家罐头厂做包装工。
餐桌上没有那不勒斯的贫穷。那里摆着一大块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滋滋冒油的澳洲牛肉,旁边是洁白的、涂满了黄油的面包,还有一瓶只要六便士就能买到的本地红酒。
“爸爸,你看!”六岁的小儿子指着头顶那盏明亮的电灯,“它真的不会灭吗?不用添油吗?”
“不会灭,孩子。”乔瓦尼给儿子切了一块肉,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的红光,“在这里,只要你肯干活,灯永远是亮的,肉永远是热的。这就是咱们的新家。”
晚饭后,乔瓦尼带着全家走上了街头。
街道上挤满了庆祝的人群。他们说着各种口音的英语,甚至是德语、意大利语。但在今晚,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他们涌向了市中心的皇家剧院。那里正在上映一部名为《南十字星下》的电影。
剧院门口的海报上,画着三个挥舞着旗帜、并在蓝山之巅眺望远方的男人——那是电影里那个淘金者家族的三代人。
当放映机转动,黑白的光影投射在银幕上时,剧院里安静了下来。
虽然没有声音,但当画面上出现尤利卡起义的红旗下,矿工们手挽手面对士兵刺刀的场景时;当画面切换到布尔战争中,澳洲骑兵在荒原上冲锋的镜头时;现场的钢琴师弹奏起了激昂的《前进,美丽的澳大利亚》。
乔瓦尼虽然听不懂所有的字幕,但他看懂了那种眼神。那是他在那不勒斯的贵族老爷们眼中从未见过的眼神——一种不屈的、骄傲的、属于这片土地主人的眼神。
当电影结束,银幕上出现那面飘扬的、缀着南十字星的联邦国旗时,全场观众不约而同地起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乔瓦尼也站了起来,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感觉自己的胸膛里也涌动着一股热流。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异乡人。他是这个强大、富足、充满了力量的国家的一员。
堪培拉,联邦宫,私人宴会厅
当时钟指向午夜十一点时,联邦宫内的一场私人晚宴,也接近了尾声。
这不是官方的国宴,而是一场只属于核心圈子的家宴。
长条餐桌旁,只坐着寥寥数人:总理迪金、副总理沃森、国防部长布里奇斯将军、马歇尔教授,以及cSb局长道尔。
亚瑟坐在主位上,手里晃动着一杯香槟。他脱去了繁复的礼服,只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口微敞,显得轻松而随意。
“为了1906年。”亚瑟举起酒杯,“为了那一万吨下水的钢铁,为了八百万人民,也为了……”他看了一眼马歇尔,“为了那五百万镑的盈余。”
众人发出会心的笑声,酒杯碰撞在一起。
“殿下,”酒过三巡,一向稳重的迪金总理放下了酒杯,他的脸色微红,似乎是借着酒劲,想要说一些平日里不便启齿的话题。
“这一年,我们做成了很多事。我们有了战舰,有了石油,有了团结的人民。正如您所说,这个国家已经长成了一个强壮的巨人。”
“但是,”迪金的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亚瑟那张依旧年轻、却总是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孤独感的脸上,“这个巨人,似乎还缺了一点什么。”
“缺什么?”亚瑟明知故问,但他没有阻止迪金说下去。
“缺一个……女主人。”
这句话一出,餐桌上的气氛微妙地凝固了一下。但这并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沃森副总理也点了点头,接过了话头:“殿下,迪金说得对。我们在议会里通过了《产妇津贴法案》,鼓励人民建立家庭,繁衍后代。但是,作为这个国家的元首,作为联邦的象征,您的联邦宫里……太冷清了。”
“民众需要一个完整的皇室形象。”布里奇斯将军从战略角度补充道,“不仅仅是形象。殿下,您知道,欧洲的那些王室,他们之间的联姻不仅仅是婚礼,那是最高级别的盟约。我们有了钢铁的脊梁,但我们需要柔软的外交手段来润滑。”
“而且,”道尔局长低声说道,他的视角最为现实,“虽然有些冒犯,但殿下,王位的继承人问题,是国家安全的一部分。一个没有继承人的君主,会让国家的长远稳定性存在隐患。”
亚瑟沉默了。他看着杯中升起的气泡,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迎接新年的钟声。
他当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不仅仅是催婚。这是国家机器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对他这个独裁者提出的必然要求。
一个强大的国家,需要一个稳定的王朝来作为压舱石。而一个单身的、没有子嗣的统治者,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你们说得对。”亚瑟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平静,“这个国家,确实需要一场婚礼。”
“但这不仅仅是找个女主人那么简单。”亚瑟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我的婚姻,是联邦外交拼图上最后、也是最昂贵的一块。”
“英国人希望我娶他们的公主,把澳洲重新锁回家族的育儿室。德国人希望我娶他们的公主,以此来撬动大英帝国的墙角。甚至俄国人……”亚瑟冷笑了一声,“也在通过各种渠道,向我展示那位女大公的照片。”
“这不仅是选妃。”
亚瑟站起身,走到窗前。此时,堪培拉的烟花升空,绚烂的光芒照亮了他的侧脸。
“殿下,您的意思是……”迪金试探着问。
“我的意思是,既然他们都想下注,那就让他们把筹码都亮出来。”亚瑟转过身,背对着烟花,宛如一位正在审视赌桌的庄家。
“我不急。我们现在有资本去挑选,去等待,去索取。”
“不过,”亚瑟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袖口,“你们的建议我接受。明年的环球访问,不仅是去展示我们的战舰,也是去相亲。”
“我会去伦敦,去柏林,去圣彼得堡。”亚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我要看看,为了得到一位澳大拉西亚的王后,那些古老的皇室,愿意拿出什么样的嫁妆。”
“技术、市场、盟约……我要最好的。”
“铛——铛——铛——”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1907年到来了。
众人纷纷起立,向亚瑟举杯。
“为了联邦!为了未来的……王后!”
亚瑟饮尽了杯中的酒。
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他清楚地知道,属于他的个人生活已经结束了。从今往后,他的婚姻,他的爱情,甚至他的血脉,都将成为这个庞大帝国战略的一部分,成为天平上那颗决定性的砝码。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