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审计组准时进驻市场部。
气氛明显比往日凝重许多。审计人员穿着统一的职业装，表情严肃，在临时划定的审计区域内高效地工作，不时要求调取各类文件和数据。市场部的员工们也都屏息凝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到审计进程，或被临时叫去问话。
苏念作为协助准备“晨曦推广”项目审计资料的人员，也被要求随时待命，以备审计组对“迅捷样本库”相关文件提出更细致的查询要求。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处理着李晓晴之前安排的日常支持工作，但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审计区域的动向，尤其是涉及到“晨曦推广”项目的时候。
她能感觉到，李晓晴今天格外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里，但透过玻璃墙，能看到她频繁地查看手机，或者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那强自镇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上午的审计似乎进行得还算顺利。到了下午，情况开始有些微妙的变化。
一位审计人员拿着文件夹，找到了正在核对数据的王薇，低声交谈了几句。王薇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即快步走向李晓晴的办公室，两人关起门来谈了大约十分钟。
门再打开时，李晓晴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但她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对王薇吩咐了几句。王薇点点头，快步走向档案室的方向。
苏念的心提了起来。看来，审计组果然注意到了“迅捷样本库”的一些问题。是合同？还是付款流程？
过了一会儿，王薇空着手从档案室出来，脸色有些发白，她再次走进李晓晴的办公室。这次，苏念隐约听到了李晓晴拔高的声音，虽然很快又压了下去，但那股怒气却掩藏不住。
片刻后，李晓晴和王薇一起走了出来。李晓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径直走向审计组负责人所在的位置，低声解释着什么。苏念看到那位审计负责人皱了皱眉，似乎在记录什么。
随后，李晓晴的目光扫过办公区，最终落在了苏念身上。那眼神复杂，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苏念，”李晓晴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压力，“审计组的同事需要了解‘晨曦推广’项目与‘迅捷样本库’合作初期的一些背景情况，特别是框架合同的洽谈过程和几次关键付款的决策依据。你昨天整理资料比较全面，过来协助说明一下。”
来了！
苏念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面对审计的紧张：“好的，李经理。”
她走到审计区域，在审计负责人和另一位审计员对面坐下。李晓晴则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目光紧紧盯着她。
“苏念同事，不必紧张，我们只是例行了解情况。”审计负责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面容严谨的女性，她推了推眼镜，“我们注意到，‘晨曦推广’项目与‘迅捷样本库’合作的框架合同原件缺失，系统里只有扫描件。根据规定，重大合同原件必须归档。你知道原件的去向吗？或者，在整理过程中有没有发现相关线索？”
苏念早已料到会问到这个，她从容地回答：“我在整理过程中仔细查找过，确实没有找到这份合同的原件。我也询问过档案管理员，记录显示当时归档的就是扫描件。关于这点，可能需要询问当时负责合同归档的同事，或者……”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审计负责人，“查看一下系统操作日志，看是否有异常。”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说明了自己尽力查找的事实，又将问题引向了更深层的可能性——是疏忽，还是人为刻意？
审计负责人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李晓晴插话道：“这件事我记得，当时因为项目时间紧，对方公司盖章后直接扫描发过来了，我们这边流程走完也扫描归档，可能原件在后续传递过程中遗失了。这在快节奏的项目中偶尔会发生。”她试图将问题定性为无心的疏忽。
审计负责人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另外，关于项目执行过程中，支付给‘迅捷样本库’的几笔大额款项，最终的审批单也缺失了。只有部门内部的审批流程记录，但没有看到陆总或者更高层级的最终批准文件。这点，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更为尖锐。苏念感觉到李晓晴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苏念依旧保持着镇定，她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答：“我在整理付款资料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系统内只有前置审批记录，缺失最终审批单。按照公司财务制度，超过一定额度的付款必须经由陆总或其授权人最终审批。这部分缺失的文件，我无法解释原因，可能需要核查当时的审批流程系统是否存在漏洞，或者……”她再次适时地停顿，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苏念，”李晓晴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严厉，似乎在提醒她注意分寸，“那些审批流程肯定都是完整的，可能是系统归档时出现了问题。审计组的同事，我们可以提供当时所有的内部审批邮件和流程截图作为佐证。”
审计负责人抬起手，制止了李晓晴的解释，目光锐利地看向苏念：“苏念同事，根据你整理资料时的了解，除了文件缺失的问题，你是否发现‘晨曦推广’项目与‘迅捷样本库’的合作本身，存在任何数据质量、履约情况方面的疑问？比如，项目组内部是否有过相关讨论或记录？”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王薇紧张地攥紧了手。李晓晴的瞳孔微微收缩，紧紧盯着苏念的嘴唇，生怕她吐出什么不利的言辞。
苏念的心跳得飞快。她手上有那份记录着内部质疑的沟通纪要！这是捅破窗户纸的最好机会吗？
不，还不是时候。她瞬间做出了判断。现在抛出这份证据，固然可以打击李晓晴，但自己也必然被卷入漩涡中心，在没有任何其他支持的情况下，单凭一份几年前的会议纪要，未必能一锤定音，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李晓晴有机会狡辩和反扑。
她需要更稳妥的方式。
苏念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和一丝不确定：“具体的项目执行细节，因为我当时还未入职，并不清楚。在整理资料过程中，我看到的大部分是正式的合同和报告文件。至于项目组内部的非正式沟通……”她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相关的系统性记录。”
她说的 technically 是实话，她“没有看到系统性的记录”，那份沟通纪要是零散的打印稿，且被归错了类。
李晓晴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
审计负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苏念，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苏念的表情坦然又带着属于新人的一丝懵懂。
“好的，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审计负责人合上了笔记本，“我们的问题暂时就是这些。”
苏念礼貌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她能感觉到背后李晓晴那道复杂的目光，以及审计负责人若有所思的审视。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既没有违背事实，也没有落入李晓晴可能预设的陷阱，更没有贸然将自己置于火力之下。她像一颗沉稳的棋子，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最有利于长远布局的一步。
审计又持续了一天半，才告一段落。审计组离开时，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但部门里的气氛并未因此轻松多少。大家都知道，风暴或许只是暂时平息，审计报告出来后，才是真正见分晓的时候。
李晓晴对苏念的态度，恢复到了沙龙之前那种表面的客气，但苏念能感觉到，那层客气下面，多了一层更深的忌惮和疏离。苏念并不在意，她继续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同时更加隐秘地关注着后续动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苏念加班修改一份活动方案，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内线电话再次响起，是总裁办陈洁。
“苏念，陆总让你现在把他之前要的VR项目最终版报告，打印一份送到他办公室。”
苏念一愣，报告不是早就发给他电子版了吗？为什么突然要打印件？而且是在这个时间点。
“好的，马上。”她压下心中的疑惑，迅速打印好报告，整理装订，再次走向那间顶层办公室。
敲门，进入。
陆时衍依旧坐在办公桌后，但这次他没有在处理文件，而是看着窗外渐沉的夜色，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
“陆总，您要的报告。”苏念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
陆时衍转过身，目光先落在报告上，然后缓缓移到苏念脸上。他的眼神比以往更深邃，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却又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拿起报告，随手翻看了几页，然后放下。
“审计的事情，我听说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他果然知道了。
“你处理得……”陆时衍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吐出两个字，“……很聪明。”
苏念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目光里没有赞许，也没有批评，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
“在职场，有时候，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比能力本身更重要。”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尤其是在证据还不够充分的时候。”
苏念的呼吸一滞。他……他竟然知道她有所保留？他看出了她当时的权衡？
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陆时衍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但那弧度很快消失。
“报告我收到了。出去吧。”他重新拿起报告，低下头，摆出了结束谈话的姿态。
“是，陆总。”苏念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转身离开。
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苏念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陆时衍最后那几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他不仅知道审计的细节，似乎还洞悉了她私下里的调查和当时的考量！
他是在提醒她？还是在警告她？或者……是一种默许？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深沉难测的男人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场围绕“迅捷样本库”和李晓晴的暗战，陆时衍绝非局外人。而他最后那句关于“证据”的话，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指引。
她需要找到更确凿、更无法辩驳的证据。而这条路上，似乎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来自最高处的“旁观者”。
夜色更深，苏念走出办公楼，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已经熄灯的顶层办公室。她知道，接下来的路，需要更加谨慎，也更加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