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康集团的办公地址,位于省城cbd最核心的地段——环球金融中心。
当我乘坐电梯,直达顶层六十六楼时,内心不由得涌起一股豪情。从电梯间走出来,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外,是俯瞰全城的壮阔景象。鳞次栉比的高楼,在我脚下,如同沙盘上的模型。
这,才配得上一个万亿级产业航母的起点。
然而,当我按照指示牌,穿过一条挂着“装修中,请绕行”牌子的走廊,来到最角落的一个区域时,眼前的景象,让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没有想象中的前台,没有气派的LoGo墙,更没有忙碌的员工。
所谓的“华康集团”,只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毛坯房。水泥地面上堆着各种建筑材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甲醛和灰尘的味道。
在这片狼藉之中,只有靠窗的一个角落,被人为地清理出了一小片区域。几张最简陋的办公桌和椅子,像被遗弃的孤岛,突兀地摆在那里。一台饮水机,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构成了一家省级龙头国企的全部家当。
我的心,从云端,直直地坠入了谷底。
就在我怔在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时,一个悠闲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是江远同志吧?欢迎欢迎。”
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者,正拿着一个白瓷茶缸,悠然自得地给窗边的一盆兰花浇水。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我快步走过去,伸出双手:“您好,您是?”
“钱云章。”老者放下茶缸,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华康集团,董事长。”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钱云章这个名字,我如雷贯耳。省政府的资深秘书长,在省里工作了近四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大厅局,是真正的“老资格”。传闻他即将退居二线,去人大或政协养老,没想到,竟然来了这里。
“钱董,您好!”我立刻调整好心态,恭敬地说道,“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了。”
“退下来了,闲不住。”钱云章笑了笑,指了指周围的环境,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嘲,“怎么样?小江,对我们这‘总部’,还满意吗?”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万丈高楼平地起嘛。”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摆了摆手,“省里给了政策,给了牌子,剩下的,就要靠我们自己了。人、钱、项目,都是一张白纸,等着我们去画。”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以后,这家公司,你主外,我主内。业务上的事,你放手去干,我给你当好后勤部长。不要有什么顾虑。”
这番话,听起来是充分的授权,是莫大的信任。
但我心里清楚,这种“主外主内”的分工,既是授权,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他坐镇后方,稳坐中军帐,让我这个“常务副总”去前方冲锋陷阵。打赢了,功劳簿上有他一份;打输了,我就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炮灰。
这位从权力中枢退下来的老领导,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每一句话,都藏着几十年的权术修为。
就在我思忖着该如何回应这份“期许”时,办公室那扇简陋的铁皮门,被人“砰”的一声,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男人,逆着光,走了进来。
他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brioni手工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华尔街精英式的精悍与傲慢。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径直走到钱云章面前,将一份文件,随手扔在了桌上。
那份文件,封面是全英文的,用醒目的粗体字写着——《the Initial Strategy of huakang capital》。
“钱董,”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金属质感,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却透着一股常年说英语的腔调,“这是我连夜做的集团初期发展战略。核心思路很简单:快速并购三到五家有上市潜力的生物医药公司,用资本手段整合包装,注入‘大健康’概念,三年内,推动集团在纳斯达克或港交所上市,然后,高位套现离场。”
他的语速极快,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钱云章慢悠悠地拿起那份文件,翻都没翻,又放回了桌上。他指了指我,笑着介绍道:“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江远,集团的常务副总,以后就是你的搭档了。”
直到这时,那个男人才第一次,正眼看向我。
他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探照灯,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友善,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评估。
“赵鹏。”他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甚至没有伸出手的意思,只是扬了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钱云章继续介绍道:“赵总可是我们省里,花大价钱,从华尔街顶级投行‘黑石’挖回来的金融专家。以后集团的资本运作,可就要多仰仗赵总了。”
黑石集团!
我心中一凛。那可是全球资本市场的顶级掠食者,能从那里出来的人,绝对是人中龙凤。
“江远。”我主动伸出手。
赵鹏的目光,在我伸出的手上,停留了半秒钟,然后,他像是没看见一样,直接转头,继续对钱云章说道:“钱董,我刚才说的战略,您有什么看法?”
我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固。
钱云章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涌动。他端起茶缸,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慢悠悠地说:“赵总的思路,很‘华尔街’,很高效。不过嘛,我们华康集团,是省属国企,不能只算经济账,还要算政治账,算社会账。”
他放下茶缸,抬眼看向赵鹏,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那些不能产生立竿见影财务回报的‘情怀项目’,或许,正是我们这家国企,存在的价值所在。”
赵鹏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显然没料到,这位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干部,会如此直接地否定他的核心理念。
他冷笑一声,转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与挑战。
“我听说,江总之前在海州,搞的那个‘大健康产业’,就是典型的‘情怀项目’。投入巨大,回报周期漫长,还背着一堆工人安置之类的社会包袱。在我们看来,那种项目,就是最典型的垃圾资产,一文不值。如果集团未来的战略,是要把钱,投到这种地方……”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那恕我直言,这不是在做投资,这是在搞慈善。而我赵鹏,不是慈善家。”
话音落下,整个空旷的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这是挑衅,是下马威,更是毫不留情的路线宣战!
他将我过去的政绩,我引以为傲的杰作,贬低得一文不值。他否定我的理念,就是在否定我这个人的价值。
我缓缓地,收回了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插进了西裤口袋。
我没有动怒,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平静的微笑。
我迎着他挑衅的目光,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的面前。
“赵总,幸会。”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你说得没错,我过去做的,确实不是纯粹的投资。因为在我的字典里,‘产业’这两个字,永远排在‘金融’的前面。”
“金融是水,产业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没有舟的承载,再大的水,也只是一片虚无的汪洋。华康集团,名字里带的是‘产业投资’,而不是‘资本投机’。我想,省里成立这家公司的初衷,恐怕,也不是为了去纳斯达克敲个钟,然后套现走人那么简单。”
我的目光,扫过他扔在桌上的那份全英文ppt。
“至于‘垃圾资产’……”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在我接手城东项目之前,那里有上万名即将失业的工人,和他们背后上万个濒临破碎的家庭。而现在,那里是海州市新的经济增长极。这份价值,或许,确实无法用华尔街的财务模型来估算。”
“因为,它叫‘国计民生’。”
我说完,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赵鹏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眼神中的轻蔑,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审视。
而一直坐在一旁,笑呵呵看戏的钱云章,端起茶缸,轻轻地,喝了一口水。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站在这个空旷的、如同废墟般的办公室里,面对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平衡者”董事长,和一个信奉纯粹资本逻辑、视我为垃圾的“竞争者”副总。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三无”困境,远不止无人、无钱、无项目那么简单。
更棘手的,是人心,是理念,是权力。
真正的战斗,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