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大厦顶层的空气,似乎比平日更凝滞几分。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锐利的光斑,却驱不散弥漫在办公室内的那层无形低气压。
苏乐仪坐在我对面,不像往常那样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那份惯常的、属于苏家大小姐和集团高管的冷静外壳,此刻出现了细微的、却不容忽视的裂痕。
“妈妈在法国……想做生意。”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艰涩。
我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平静地落在女儿身上。我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以及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苏乐仪继续叙述,语调尽量保持着客观,但那份无奈和担忧却如同水底的暗流,无声地渗透出来。庄国栋在法国的工作渐入佳境,生活似乎稳定下来,但黄亦玫那颗不安分的心,似乎无法长久忍受这种按部就班的平淡。她那属于艺术家的浪漫激情与曾经作为成功商人的不甘,在异国他乡的土壤里,再次萌发出创业的念头。
“她看中了一个……据说是融合了东方美学和现代设计的家居品牌项目。”苏乐仪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早知如此”的无力感。
“妈妈来找我,”苏乐仪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复杂,混杂着对母亲的心疼、对项目本身的不看好,以及一种作为女儿无法袖手旁观的责任感,“她很兴奋,跟我描述她的蓝图……我……我投了。”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我原本平静的心湖。
苏乐仪投资了黄亦玫。这并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这个大女儿外表冷硬,内心却始终对母亲保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牵挂。尤其是在黄亦玫远走法国、境况并不十分如意的情况下,苏乐仪那份隐藏在冷静下的责任感,会被无限放大。
“结果呢?”我问,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
“失败了。”苏乐仪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果决的痛感,“比预想的还要快。产品定价脱离市场,目标客户定位模糊,宣传渠道也不对……前期投入,基本上……都打了水漂。”
她没有说具体数字,但我知道,那绝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对于苏乐仪个人而言,或许不至于伤筋动骨,但那份挫败感,以及对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和担忧,才是更沉重的部分。
“妈妈她……很难受。”苏乐仪的嗓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沙哑,“她很好强,这次失败,对她打击很大。庄叔叔那边……气氛也很僵。我感觉她……好像又瘦了,精神状态也不太好。”
她描述着和黄亦玫视频或通话时感受到的细节——那强装镇定却难掩憔悴的面容,那偶尔流露出的、一闪而过的茫然和自我怀疑。这些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苏乐仪的心上,也通过她的叙述,隐隐传递到了我这里。
我沉默地听着。
我的目光穿过女儿担忧的脸庞,仿佛看到了远在巴黎的黄亦玫——那个曾经明媚张扬、如同烈火玫瑰般的女人,如今却在一次次现实挫败和异国生活的消磨下,渐渐失去了光彩。她像一株被移植到错误土壤的花,倔强地想要再次绽放,却难免水土不服,日渐枯萎。
对于黄亦玫本身,我发现自己内心并无太多波澜。她的选择,她的困境,她的起伏,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故事,与我再无情感上的直接牵连。我早已从那段焚心蚀骨的关系中彻底解脱,她的喜怒哀乐,再也无法轻易拨动我的心弦。
然而,当我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苏乐仪身上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悄然滋生。
我在苏乐仪的眼中,看到了清晰的、为母亲处境而感到的深切担忧。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无法彻底割舍的牵挂。她不再是那个在商场上冷酷决断的苏总,此刻,她只是一个为母亲操心、害怕母亲再次受到伤害的女儿。
看着女儿眼中的忧虑,我的心,微微揪紧了。
我的女儿,在担忧她的母亲。
而我,则在担忧我的女儿。
这是一种奇特的、层层递进的忧虑链条。黄亦玫的困境是源头,触发了苏乐仪的担忧,而苏乐仪的担忧,又成为了我新的忧虑焦点。
我担忧苏乐仪被这份对母亲的牵挂所累。担忧她在理智与情感之间挣扎,一次次地为黄亦玫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买单,最终耗尽心力。担忧黄亦玫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折腾,会持续不断地给苏乐仪带来烦恼和负担,影响她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苏乐仪是我的女儿,我他血脉和事业的延续之一。我看着她从小小的孩童成长为如今独当一面的模样,深知她一路走来的不易。我希望她能够洒脱、轻盈地前行,而不是被原生家庭的牵绊,尤其是来自黄亦玫那边的不确定性,拖入情绪的泥沼。
“乐仪,”我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属于父亲的、试图引导的意味,“你母亲……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有些跟头,必须要她自己摔过,才会明白。”
我没有指责黄亦玫的不自量力,也没有批评苏乐仪的投资失误。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关于成长和代价的、有些残酷的事实。
“你尽了做女儿的心,就够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沉稳,“剩下的,是她和庄国栋需要共同面对和承担的。你不需要,也不应该,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
我的话,像一阵微凉的风,试图吹散笼罩在苏乐仪心头的阴霾。我是在告诉她,也是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课题,过度介入和担忧,于己于人,都无益处。
苏乐仪迎着我的目光,那双酷似黄亦玫的眼眸里,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有理解,有不甘,有无奈,也有一丝被父亲点破的清醒的痛楚。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爸。”
但这声“知道”里,包含了多少能做到的决绝,又有多少无法割舍的牵绊,只有她自己清楚。
我没有再深说下去。有些心结,需要时间去化解。我能做的,是在女儿感到疲惫和担忧的时候,给予一个平静的港湾,和一份理性的提醒。
苏乐仪没有久留,她站起身,恢复了大部分惯常的冷静,只是眉宇间那缕忧色,尚未完全散去。
“我先回去了,下午还有个会。”
“去吧。”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城市在脚下有序运转。但我的心境,却因这来自远方的、关于前妻失败的消息,以及由此引发的对女儿的担忧,而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却无法忽视的阴影。
黄亦玫的困境,像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跨越了千山万水,最终还是轻微地,波及到了我和我现在的生活。
不是直接的情感冲击,而是一种间接的、通过对子女的影响而传递过来的、沉甸甸的牵挂。
我担忧着我的女儿,正如我的女儿担忧着她的母亲。
这或许,就是血脉和过往,无论如何切割,都无法彻底摆脱的,一丝宿命般的回响。
巴黎左岸,塞纳河畔的某条支路转角,曾经短暂地存在过一家名为“东方笺”的咖啡馆。它的出现,如同投入苏氏家族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再次跨越重洋,传回了我的耳中。这一次,带来消息的,依旧是苏乐仪。
距离上次家居品牌投资失败并未过去太久,苏乐仪眉宇间那缕因母亲而起的忧色尚未完全抚平,便又添上了新的痕迹。她没有直接到我的办公室,而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来到了苏氏老宅。彼时,我正陪着苏靖尧在花园里认植物,陈疏影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膝上放着本书,目光柔和地追随着父子俩的身影。
苏乐仪的到来,让这片温馨的画面微微凝滞。她穿着一身休闲装束,但神色间的疲惫却难以掩饰。她先是对陈疏影礼貌地打了招呼,又蹲下身逗了逗咿呀学语的弟弟,然后才将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去书房坐坐?”苏哲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语气平常地提议。我看出了女儿有心事,而且,大概率依旧与远在巴黎的那位有关。
苏乐仪点了点头。
书房里,厚重的窗帘半掩着,隔绝了室外渐沉的暮色。我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一盏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线将巨大的空间切割出小片温暖的区域。
“妈妈……她又开了一家咖啡馆。”苏乐仪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迂回,直接切入主题。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是喜悦还是无奈,更像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示意她继续。
“这次,名字叫‘东方笺’。”苏乐仪描述着,语气尽量客观,“她说是想做一个融合东方茶道和法式咖啡文化的空间。选址在左岸,不算顶好,但也还算有格调。她给我发了照片,刚开始……看起来确实不错。”
她拿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咖啡馆,门面不算大,但装修得颇具匠心。原木与白墙的基调,点缀着一些中式窗棂元素和书法挂画,临街的窗户边摆着几张看起来舒适的单人沙发,阳光洒进来,显得温暖而宁静。有几张照片里,甚至能看到零星几个客人在里面看书、交谈。
“她说生意开局挺好,不少人都觉得新奇。”苏乐仪的指尖划过屏幕,声音低了下去,“她说这次不一样,她吸取了教训,用心在做。我看她……好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所以,苏乐仪又投了一笔钱。这一次,或许比上一次更加谨慎,但也或许,是带着一种“这次或许真的能成”的微弱期盼,以及一种不忍心再次打击母亲刚刚重建起来信心的柔软。
我看着照片上那间看似美好的咖啡馆,看着女儿眼中那抹因母亲短暂“成功”而勉强亮起、却又被更深忧虑所笼罩的光芒,心中了然。我太了解黄亦玫,她那艺术家的感性思维和对“感觉”、“氛围”的过度追求,往往在项目初期能营造出吸引人的表象,但商业经营,归根结底是冷酷的数字、精准的定位和持之以恒的精细化运营。
“东方笺”,这个名字听起来雅致,概念也似乎独特,但在竞争激烈的巴黎咖啡馆市场,它能否真正找到并稳固自己的客户群?它的产品力、成本控制、日常管理,是否能跟得上那份“感觉”?
我没有将这份质疑说出口。我知道,在苏乐仪已经做出投资决定,并且黄亦玫正沉浸在初期喜悦中的时候,任何理性的冷水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残忍。
我只是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苏乐仪沉默了片刻,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回口袋。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近乎自嘲的笑容。
“倒闭了。”她吐出三个字,干脆,却带着千斤重量,“就在上周。”
后续的叙述,像一部快进的、结局早已注定的悲剧。开业初期的新鲜感过去后,“东方笺”的客流迅速下滑。它的定位过于模糊,喜欢纯正法式咖啡的觉得它不伦不类,追求东方茶道的又觉得它的茶品不够专业,价格却因成本和定位而不菲。黄亦玫在管理上依旧延续着她那套随性的艺术家作风,员工流动频繁,物料损耗控制不佳,宣传也后续乏力。庄国栋忙于自己的工作,能提供的帮助有限。最初的投入很快消耗殆尽,租金、人工、货款……一座座大山压下来。
“妈妈这次……打击更大。”苏乐仪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投入了非常多心血,从装修到选品,几乎亲力亲为。她以为这次一定能成……关门那天,她在电话里哭了。”
那不是黄亦玫式的、带着戏剧张力的哭泣,而是一种压抑的、充满了绝望和自我怀疑的呜咽。这种哭声,比任何激烈的指责或抱怨,都更让苏乐仪感到心痛和无措。
苏乐仪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爸,我又……失败了。我明明知道可能……可我还是……”
她还是没能阻止母亲,也没能阻止自己的钱再次打水漂。更让她难受的是,她亲眼看着母亲再一次从希望的云端跌落,摔得比上次更重。那种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苏哲看着女儿脸上那清晰的痛苦和自责,心中那根因女儿而牵动的弦,再次被重重拨动。
我对黄亦玫的咖啡馆倒闭本身,并无太多感触。那是她选择的道路,必然要承担的后果。我甚至觉得,这种彻底的失败,对至今仍抱有某些不切实际幻想的黄亦玫而言,或许是一剂必要的、 albeit 苦口的良药。
但我心疼他的女儿。
我心疼苏乐仪一次次被卷入母亲起伏不定的命运漩涡,心疼她明明拥有冷静理智的头脑,却一次次在母女亲情面前做出“不理智”的投资,更心疼她此刻所承受的,投资失败与母亲痛苦的双重打击。
我的担忧,如同无声的潮水,在胸中蔓延。我担忧苏乐仪会被黄亦玫这种持续的、消耗性的状态所拖累,担忧她会在一次次失望中,磨灭掉那份对亲情最后的柔软,变得真正冰冷,或者,反过来被这份沉重的关系所伤。
“乐仪,”我起身,走到女儿身边,没有像寻常父亲那样拍拍她的肩或给她一个拥抱,只是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这不是你的失败。”
我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试图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是你母亲的选择,和她必须经历的课题。”我看着她低垂的眼睫,“你提供了你能提供的支持,这已经尽到了你的心意。至于结果……不是你能控制的,也不该由你来负责。”
我试图将她从过度自责和背负中拉出来。我必须让她明白,她是独立的个体,不必为父母的命运,尤其是母亲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折腾”,承担无限的责任。
苏乐仪抬起头,眼中水光闪烁,但那泪水并未落下。她看着父亲,似乎在消化我的话,也在努力平复自己翻涌的情绪。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台灯灯泡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嗡鸣。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老宅的花园里亮起了地灯,勾勒出树木朦胧的轮廓。
苏乐仪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肩头那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弛了一些。
“我知道了,爸。”她轻声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比刚才多了一丝清明,“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苏哲点了点头。我理解,有些情绪,需要时间去沉淀和消化。
我看着苏乐仪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角,重新恢复了大部分惯常的冷静,只是那眼底深处,终究是留下了一抹难以轻易抹去的痕迹。
“我回去了。”她说。
“嗯,路上小心。”
苏乐仪离开后,我独自在书房里站了很久。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遥远的距离,看到巴黎那间已经挂上“出租”牌子的“东方笺”咖啡馆,看到黄亦玫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也看到女儿苏乐仪独自驱车回家时,那沉默而疲惫的侧影。
咖啡馆的挽歌已经唱罢。
而生活,以及生活所带来的、层层传递的忧虑,却仍在继续。这一次,挽歌的余音,萦绕不散的核心,是我的女儿。
岁月仿佛一个技艺高超却冷酷的雕刻师,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刻痕。当我在机场贵宾通道的出口,看到那个推着行李车缓缓走出的身影时,这个认知变得无比清晰。
那是黄亦玫。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明媚张扬、眼波流转间便能掀起惊涛骇浪的烈焰玫瑰。时光洗去了她身上大部分咄咄逼人的光芒,沉淀下一种更为复杂的气质。她瘦了,曾经饱满的脸颊微微凹陷,勾勒出更为硬朗的骨骼线条。眼角唇边是细密而深刻的纹路,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记载着这些年在异国他乡的挣扎与风霜。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卡其色风衣,颈间系着丝巾,依旧讲究,却难掩那份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精神层面的损耗。
然而,最让我目光微凝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双曾让我痴迷、让我痛苦、燃烧着无尽生命力与情感火焰的眼睛,此刻像两潭被投入过多石子后、终于趋于沉寂的深水。里面仍有光,但那光不再是跳跃的、灼人的,而是一种被现实反复淬炼后、带着韧劲甚至些许执拗的冷光。像经历过无数场野火,根系却依然死死抓住土壤的刺玫,纵然枝叶不再鲜亮,但那根骨里的不屈,却以一种更沉默、更顽固的方式存在着。
她推着的行李车上,除了几只硕大的行李箱,还有一个画筒,筒身有些磨损,暗示着主人并未完全放弃曾经的追求。而在她身旁,稍后半步的位置,走着庄国栋。
庄国栋也老了,如今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背脊虽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精神上的倦怠。他穿着舒适的休闲西装,脸上带着温和却有些疏离的笑容,像一层保护色,将他与周遭的环境隔开。退休,对于他而言,或许更像是一种从现实压力下的解脱,一种终于可以不再勉力支撑的放松。他安静地跟在黄亦玫身边,目光偶尔掠过她时,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疲惫、包容,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
我站在那里,没有上前。我是来接机的,以一种介于旧识与前夫之间的、模糊的身份。陈疏影并未同来,这更像是一场属于“过去”的会面,她聪明地选择了回避。
黄亦玫也看到了我。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沉寂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短暂的了然,有物是人非的恍惚,或许,还有一丝被故人看到如今略显狼狈模样的微妙不自在。但这丝波动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扬起下巴,脸上努力绽开一个我熟悉的、带着些许挑战意味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如今看来,底色是苍白的。
“苏哲。”她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些,却依旧保持着某种节奏感,“没想到你会来。”
“应该的。”我走上前,语气平静无波,如同接待一位普通的、久未归国的朋友。我的目光与庄国栋相遇,彼此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与疏离。
回城的车里,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我坐在副驾驶,黄亦玫和庄国栋坐在后座。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与巴黎的慵懒浪漫截然不同。
“变化真大。”最终,是黄亦玫打破了沉默,她望着窗外,语气带着感慨,却听不出是喜悦还是失落。
“嗯,这些年发展很快。”我简单地回应。
短暂的交谈后,又是沉默。庄国栋始终望着窗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或者,是刻意回避这种微妙的氛围。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黄亦玫放在膝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指关节处甚至有些粗糙的痕迹,那不像是一双只拿画笔的手。我想起苏乐仪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在法国,黄亦玫尝试过家居品牌,开过咖啡馆,甚至代理过某个小众艺术品……每一次都倾注热情,每一次都看似有个不错的开头,最终却都难逃失败的命运。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执着地追逐着商业上的成功,试图证明自己不仅仅只是“黄亦玫”,不仅仅是依附于男人的美丽花朵,却一次次被现实的烈焰灼伤。
庄国栋的退休,或许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仅靠退休金,在生活成本高昂的巴黎,还要支撑黄亦玫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创业”梦想,显然力不从心。回国,成了不得已,却也是唯一现实的选择。
我能想象到黄亦玫做出这个决定时内心的挣扎与不甘。回到这个充满她过去痕迹的地方,回到这个有着苏哲、有着她失败婚姻记忆的地方,对于她那样骄傲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变相的认输。
但她还是回来了。带着她那份被现实打磨得更加顽固的“不服输”,带着她疲惫的伴侣,和她那些未曾实现的梦想,回来了。
车子驶入市区,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老城区的、闹中取静的公寓楼下。这是苏乐仪提前为他们租好的地方,不大,但足够雅致,符合黄亦玫的审美。
下车时,黄亦玫站在车旁,仰头看了看那栋公寓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姿态,不像归家的游子,更像一个即将踏上新战场的战士,尽管这个战场,是她曾经逃离的地方。
“谢谢你来接我们。”她转过身,对我说,语气恢复了某种程度的镇定。
“不必客气。”我看着她,看到了她眼底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对未来的茫然,以及那茫然之下,依旧不肯熄灭的、微弱的火苗。
我没有问及她今后的打算,也没有提及过去的种种。那些都没有意义了。
我只是点了点头:“安顿下来,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乐仪,或者……直接找我。”
这是一句客套话,带着疏离的礼貌,却也划清了界限。
黄亦玫听懂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是回应的、有些勉强的笑容:“好。”
庄国栋也再次向我道谢,态度客气而疲惫。
我没有再停留,转身上了车。
车子驶离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黄亦玫依旧站在原地,风拂起她鬓边的几缕发丝,她的身影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执拗。庄国栋站在她身边,默默地将一件外套披在她肩上。
一幅充满了故事感,却也弥漫着无尽疲惫与未知的画面。
我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黄亦玫回来了。
带着她一身的伤痕,满腔的不甘,和那从未真正熄灭的、屡败屡战的劲头。
这朵曾经灼伤过我、也自我燃烧过的玫瑰,如今以这样一种姿态,重新扎根回了故土。
我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最终的沉寂,还是又一次徒劳的绽放。
但我知道,属于我和她的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早已彻底落幕。如今,我只是一个站在岸边的旁观者,看着她,如同看着一条依然在奋力挣扎的、不肯沉没的船。
窗外,是这个我们共同生活过、爱恨过的城市,如今已是沧海桑田。
而我,只想尽快回到那座有着陈疏影和苏靖尧的老宅,回到我如今安稳、平静的现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