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济医学堂的解剖实习课,向来被视为医学生涯中一道重要的分水岭,是勇气与理性的试金石。对于首届女子部的学生而言,这道门槛更是被赋予了远超学业本身的意义——她们能否跨越传统礼教对女性身体与死亡话题的深层禁忌,冷静地面对生命最赤裸的真相?
实习课被安排在医学院地下一间特意改造过的、通风良好的解剖教室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这是一种混合了消毒、防腐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气息,初闻者无不皱眉掩鼻。
当九名女生在吴嬷嬷的陪同下,跟在男生队伍后面,略显迟疑地踏入这间光线略显幽暗的教室时,那股气味如同实质的波浪,瞬间将她们吞没。几个女生立刻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用绢帕或手捂住了口鼻,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惧与不适。就连一向镇定的露西,也微微蹙起了她金色的眉毛。
教室中央,并列摆放着几张覆盖着白色防雨布的长桌。教授解剖学的是一位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教师,姓严,据说曾在德国留学,作风严谨得近乎刻板。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尤其在女生们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仿佛在评估这群“特殊学生”的承受能力。
“诸位同学,”严教授的声音冷硬,如同他手中那根用来指示的探针,“今日是你们第一次解剖实习课。医者之道,始于认知人体。这不仅是知识的起点,更是对生命敬畏的开始。你们面前所见的,并非污秽或恐怖,而是曾经鲜活的生命为我们留下的、探索自身奥秘最宝贵的馈赠。”
他说话间,助教掀开了最近一张桌子上的防雨布。
瞬间,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甚至有一两个男生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微微发白。
桌上,平整地放置着一具用福尔马林溶液长期固定、保存完好的成年男性人体标本。皮肤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毫无生气的灰褐色,肌肉纹理清晰可见,四肢和躯干保持着一种僵直的姿态。标本的胸腔和腹腔已经被打开,内脏器官按照自然位置暴露在外,颜色暗沉,细节却异常清晰——暗红色的心脏、粉白色的肺叶、蜿蜒盘曲的肠道……一切都在浓烈的药水味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超越日常认知的“真实”。
这是对感官和心理承受力的巨大冲击。几个女生几乎要晕厥过去,死死抓住同伴的胳膊,才能勉强站稳。周小玉紧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拼命忍住干呕的冲动。就连一些男生,也目光游移,不敢长时间直视。
严教授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说:“恐惧,源于未知。当你了解它,熟悉它,它便只是知识的载体。现在,两人一组,上前观察,重点辨认胸腔内主要器官的位置与毗邻关系。”
男生们开始互相推搡着,迟疑地、缓慢地向前挪动脚步,目光闪烁,显然还在努力适应这强烈的视觉和嗅觉冲击。
就在这片犹豫与退缩之中,一个身影,却异常坚定地、率先走出了女生的人群。
是陈婉如。
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呼吸比平时急促些许,握着笔记本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明和专注,那里面没有寻常女子的惊慌失措,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勇敢,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对未知领域进行探索的冷静与求知欲。
她无视了周围那些惊讶、诧异,甚至带着几分看戏意味的目光,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解剖台前,在距离标本一尺远处站定。福尔马林的气味更加浓烈,直冲鼻腔,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便迅速适应。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避开视线,反而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从标本被打开的胸腔开始,仔细地、一寸一寸地观察起来。她看到了那失去了跳动能力、却依旧保持着基本形态的心脏,看到了依附在胸腔两侧、布满细微支气管分支的肺叶,看到了被肋骨保护着的结构。
严教授原本冷硬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他执教多年,第一次见到有学生,尤其是一个女学生,能在初次面对完整人体标本时,表现得如此镇定和专注。
“你,”严教授用探针指向心脏的位置,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峻,“能看到什么?”
陈婉如抬起头,目光清亮,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语调却异常清晰平稳:“回教授,可见心脏位于胸腔中纵隔,偏左侧。外形似倒置圆锥,心尖朝向左前下方。观察到上方有出入心脏的大血管残端。”她又将视线移向肺部,“肺分左右,右三叶,左二叶,颜色暗红,质地……看似海绵状。”
她不仅说出了器官名称,还注意到了位置、形态甚至初步的质地观察。这份冷静与细致,让原本还有些骚动的教室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包括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男生。
严教授微微颔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分:“很好。观察细致。记住这个位置,这与中医‘心居膈上’,‘肺为华盖’的描述,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更为精确具体。”他难得地进行了中西医理的关联。
他随即又指向其他几个结构,陈婉如均能依据自己预习的解剖图谱和扎实的观察,给出准确的回答。
有了陈婉如的示范,其他女生仿佛也获得了某种力量。周小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手,也慢慢走上前去,虽然目光仍有些躲闪,但终究是站到了台前。露西也跟了上去,带着科学探究的神情开始观察。其余的女生,互相看了看,也鼓起勇气,陆续围拢过来。
男生们见状,似乎也被激发了某种好胜心,不再犹豫,纷纷上前。
解剖室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那股最初的恐惧与不适,逐渐被一种严肃、专注的学术氛围所取代。虽然女生们依旧沉默寡言,但她们的存在,不再显得突兀和脆弱。
严教授在接下来的讲解中,破天荒地多次以陈婉如观察到的细节为例进行阐述。下课离开解剖室时,他甚至特意放缓脚步,对走在最后的陈婉如平淡地说了一句:“观察力不错。继续保持。”
这句简短的认可,从一个以严苛着称的教授口中说出,分量极重。
陈婉如微微躬身还礼,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有一如既往的沉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最初面对那具标本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是自幼阅读那些描绘人体气血运行的医籍时产生的好奇,是内心深处对“真相”不顾一切的探寻欲望,支撑着她克服了本能的恐惧与排斥。
走出解剖室,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周小玉长长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对陈婉如说:“婉如姐,你……你真厉害。我刚才差点……”
“没什么,”陈婉如轻轻摇头,目光望向远处博济学堂的红砖楼,“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这些总是要面对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解剖室的这一课,她们不仅初步认识了人体的结构,更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展现了她们超越性别的勇气与专业潜质。陈婉如那第一个走上前去的冷静身影,如同一个无声的宣言,开始在博济学堂内部,悄然改变着一些固有的看法。勇气,并非男性的专利;在求知的道路上,她们同样可以走得坚定而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