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暖阁里，铜炉兽炭烧得正旺，地龙蜿蜒，烘得一室如春。
金丝楠木长案上摆着八珍玉食，鎏金缠枝杯里斟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西炎王已卸了朝服，换一身玄色常服，衣角用暗金线绣着夔龙纹，行动间若隐若现。
他抬手示意厉岚坐于左侧首位，叶停云轮椅安置在右侧，郗晋书与高湛则依次列席。
先生尝尝这酒，西炎王亲自执壶，为厉岚斟满，是二十年前肃州进贡的，朕一直舍不得喝。
厉岚双手接杯，指尖在杯沿微微一顿：陛下厚爱，臣惶恐。
西炎王按住他欲起的身子，今日家宴，不论君臣。他目光扫过厉岚白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信阳城那此多亏了先生啊，不然庭生就危险了，让先生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唉！
铜筷在厉岚指间发出极轻的响。
陛下不必担心，臣自有臣的机缘。他抿了口酒，辛辣滚过喉间。
那孩子倔，西炎王摇头，夹了块鹿尾放在厉岚碟中，说什么也要找到你报恩。他忽然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先生助邸将军屡次打击北齐士气，真是为我西炎争光啊。
不过是天时地利罢了。他抬眼，恰撞进西炎王审视的目光，正如陛下当年黄河决堤，杀贪官填饿腹，也是顺应民心。
西炎王忽然大笑，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他拍案道：好一个顺应民心！
西炎王以银箸挑起鹿尾，在面前小碟里慢慢切成薄如蝉翼的七片，抬眼笑问：
“先生功在社稷，朕无以为报。国库里那几车金珠，先生若看得上，明儿便让人推到府上去。”
厉岚双手奉盏，微微前倾：“陛下抬爱。鹿尾已厚，金珠就不必了。”
“那——”西炎王拖长了声调，目光在席间缓缓扫过，似在掂量一件更值钱的赏赐，“先生可愿入国子监？博士之职，秩比二千石，却不必日日点卯。每年只需开一堂大课即可。”
话音落地，暖阁静得能听见酒面晃动的涟漪。
郗晋书执壶的手一抖，琥珀酒液在杯沿溅出星子。
高湛更是瞪大眼——国子监博士，清贵之极，向来只授三朝老臣或当世大儒；师父才几岁？白发虽盛，骨龄却不过而立。
厉岚眉峰微敛，似在权衡。
西炎王也不催，只以箸尖轻叩瓷碟，叮叮咚咚。
片刻，厉岚离席，一揖到地：“臣事务繁忙，恐误了监中子弟。”
“误不了。”西炎王抬手，隔空扶他，“朕在监里给先生留一座独立精舍，先生爱去哪去哪，只要回来，自有热酒。至于功课——”
帝王顿了顿，忽地促狭一笑，“先生只消每年白露那日，去讲一个时辰。讲什么、讲多久，全由先生。万一先生懒得开口，便让高湛代念手稿，也算。”
话说到此处，再推辞便是抗旨。
厉岚无奈，只得俯首：“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好！”西炎王拊掌，转首吩咐内侍，“传诏——即日起，厉岚兼国子监博士，赐紫金鱼袋，享九卿俸。”
内侍唱喏而去。
西炎王，遥指郗晋书：“郗家小子，你也别闲着。柳寒舟死了快三个月了，兵部如今只由左侍郎暂摄。朕这几日正头疼，谁去填那个坑。”
厉岚目光一动，顺势接话：“陛下，晋书自幼熟读兵书。若容他试部务，或可解燃眉。”
西炎王不答，只慢慢啜了一口酒。
暖阁空气骤然沉了几分。
郗晋书收起玩笑，离席跪倒：“臣不敢望尚书之绶，但愿为西炎，誓驱北虏，复我河山。”
西炎王凝视他，良久，抬手：“起来。朕未立尚书，原是等一个人成长起来。如今先生荐你，朕便记下了。下月初五，兵部秋校，京畿十二卫、四方都督皆在。你若能压得住那群沙场悍将，朕便把大印交你。”
郗晋书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臣，遵旨！”
至此，酒过三巡，菜已五味。
西炎王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块羊脂玉佩，三寸长，一寸宽，正面浮雕火纹，背面阴刻“如朕亲临”四字。
他指尖摩挲玉佩，抬眼望向厉岚：“先生此行，要寻凤鸟、取剑髓，所过之处，或关城、或军镇、或世家。朕知先生不喜张扬，可也烦透了层层关牒。此佩予你——”
帝王一顿，手腕一抖，玉佩划出一道温润弧光，稳稳落入厉岚掌心。
“西炎境内，凡见此佩，如朕躬临。驿馆、车马、粮草、密谍，一听先生调遣。敢稽留者，先斩后奏。”
厉岚心头一震。
他知西炎王从不轻易予人“如朕亲临”佩——开国至今，只得三枚：一枚随先皇葬入茂陵；一枚赐给三朝太师杜衍；第三枚，竟在此刻落自己手里。
“臣……”他欲辞，西炎王却先一步按住他肩，声音压得极低：“朕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了。天下再大，也大不过先生脚下之路。只盼先生记得——”
“若为天下故，万事皆可抛！”
厉岚抬眸，与他对视。
铜炉火光在两人之间跳跃，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良久，厉岚收拢五指，将玉佩贴向心口，低声道：“臣，不敢忘。”
御书房外，夜色已深，雪却停了。檐角滴水声断断续续，像更漏将尽。
西炎王抬手，示意内侍撤席。铜炉里残炭“噼啪”一爆，火光跳上厉岚的白发，映得他像一柄收在鞘外的旧剑。
“陛下。”内侍忽在帘外低声禀，“皇后娘娘驾到。”
珠帘未卷，先闻环佩。一行宫灯自廊下转来，灯影里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十二旒冕服未卸，只在外面加了一件雪色狐裘，襟口用金线暗绣鸾凤，行步间羽翼翻飞。
皇后腕上笼着三寸金镶玉护甲，指尖却拈着一只小小银壶，壶嘴细如鹤颈。
“臣妾来迟，自罚三杯。”她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暖阁的灯火都微微一颤。
西炎王眉梢轻挑，露出今夜最真的一抹笑：“来得正好，替朕送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