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的秋比成都来得烈。风卷着沙砾打在城楼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姜维握着城垛的手早已冻得发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却死死盯着远处魏军的营垒——那片连绵的帐篷在暮色里泛着灰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扑过来撕咬。
“将军,该回营了。”副将宁随裹紧了身上的甲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探子回报,魏军这几日只是操练,没什么异动。”
姜维没回头,喉结滚了滚:“没异动,才最该当心。”
他想起半月前从成都传来的信。蒋琬的字迹一向沉稳,那日却透着几分潦草,“陛下有旨,秋防为重,勿轻举妄动”十二个字,像十二根针,扎得他心口发闷。他在陇西与魏军周旋了三年,大小战役数十场,好不容易在狄道城外赢了一场,正想趁势拿下河关,断魏军的粮道,这道旨意却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将军,成都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宁随迟疑着开口。他跟着姜维在陇西待了两年,知道这位将军心里装着“兴复汉室”四个字,比性命还重。可近半年来,成都的指令越来越奇怪——先是削减了三成军粮,理由是“南中歉收”;接着又驳回了他增兵的请求,说“汉中需固守”;如今连主动袭扰都不准,这哪里是“秋防”,分明是“坐以待毙”。
姜维终于转过身,脸上的风霜被暮色衬得愈发深重。他从怀中摸出一封揉得发皱的信,是上月从董允之子董宏那里偷偷捎来的,字迹稚嫩,却写得恳切:“家父病笃,言成都流言四起,皆言‘魏强蜀弱,战则必亡’,太史令谯周每朝必言‘天命归魏’,黄皓弄权,陛下不问政事……”
信没写完,想来是被人发现了。姜维捏着信纸的边角,指腹能摸到上面干涸的泪痕。董允是他敬佩的人,当年在成都,唯有董允敢直面黄皓,敢在陛下面前直言进谏。如今董允病重,朝堂上便再无硬骨头了吗?
“宁随,”姜维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今夜三更,你带五千精兵,衔枚疾走,去袭扰魏军西营。记住,只烧粮车,不恋战,天亮前必须撤回。”
宁随一惊:“将军!成都有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姜维打断他,目光灼灼,“魏军在河关囤积了三万石粮草,若能烧掉,他们至少一个月不敢妄动。等打了胜仗,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宁随望着姜维眼里的火光,忽然明白了。这位将军不是不知道成都的暗流,只是他偏要在这寒意里,燃出一点火星来。他重重一揖:“末将领命!”
夜渐深,陇西的风更烈了。姜维站在城楼上,望着西营方向。他知道这一步险,可他别无选择。丞相当年在五丈原呕心沥血,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汉祚兴衰,系于将军”,他不能让这份嘱托凉在陇西的风沙里。
三更刚过,远处忽然亮起一片火光,紧接着传来隐约的喊杀声。姜维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手心全是汗。他算准了魏军西营防备最弱,算准了今夜风大利于火攻,可他没算到,成都的酒气,会飘得这么远。
同一时刻的成都,永安宫的夜宴正酣。
刘禅端着葡萄酿,脸颊通红,正看着殿中舞姬旋转的裙摆发笑。黄皓站在一旁,时不时递上一块冰镇的蜜瓜,声音甜得发腻:“陛下,您看这新选的舞姬,舞姿可比上次的赵姬灵动多了,尤其是这腰,软得像团棉花。”
刘禅笑得更欢了:“还是你会选。对了,陇西那边有消息吗?”
黄皓脸上的笑淡了些,躬身道:“刚收到蒋大人的折子,说姜维将军……擅自派兵袭扰魏军,还烧了人家的粮车。”
“哦?”刘禅抿了口酒,眉头微蹙,“不是让他秋防为重吗?怎么又打起来了?”
“谁知道呢,”黄皓撇撇嘴,语气里带着不屑,“姜将军怕是在陇西待久了,忘了朝堂的规矩。听说他还放话说,要‘以战逼和’,可曹魏势大,哪是说逼就能逼的?依奴才看,他就是想邀功。”
旁边坐着的侍中陈祗连忙附和:“黄常侍说得是。姜维连年征战,耗损军粮无数,如今南中刚平,百姓困苦,确实该休养生息。他这样擅动兵戈,恐非国家之福。”
刘禅“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目光又落回舞姬身上。他其实不太懂什么“战”与“和”,只知道姜维每次打仗,成都就要加征赋税,宫里的用度就得紧着些。去年他想给张皇后打一套金步摇,就因为姜维要军费,最后只打了套银的,想想就气。
“陛下,”黄皓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谯太史说,昨夜观天象,见‘客星犯主’,主边将有异动,恐不利于社稷。”
刘禅打了个哈欠:“又是天象?让他别总盯着天上看,多管管地上的事。对了,明日让蒋琬拟道旨,训斥姜维几句,让他安分点。”
“陛下圣明。”黄皓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夜宴散时,已是四更天。刘禅醉醺醺地被宦官扶着回寝殿,路过回廊时,忽然瞥见角落里跪着个人,身形佝偻,像是等了很久。
“那是谁?”他揉着眼睛问。
黄皓看了一眼,笑道:“是董允大人的儿子董宏,说有要事求见陛下。奴才看他爹刚过世,怕是来求封赏的,就没敢惊动陛下。”
“董允……”刘禅愣了愣,想起那个总板着脸劝谏他的老臣,心里忽然有点闷,“让他进来吧。”
董宏被带到殿中时,膝盖都跪麻了。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声音沙哑:“陛下,家父临终前有遗言,说……说黄皓奸佞,若不除之,必乱国政!还说姜维将军忠勇,陇西不可无他,请陛下……请陛下信他一次!”
刘禅的酒意醒了大半,皱着眉道:“你爹都走了,还说这些干什么?黄皓伺候朕多年,忠心耿耿,哪是什么奸佞?姜维……朕自会处置,不用你多嘴。”
董宏急得磕头:“陛下!家父是为了大汉啊!成都城里的流言,都是谯周和黄皓在背后散布的,他们想让陛下放弃北伐,坐以待毙啊!”
“放肆!”刘禅猛地一拍案几,酒壶被震得晃了晃,“你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妄议朝政?来人,把他拖下去,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董宏被拖出去时,还在哭喊:“陛下!醒醒啊!再这样下去,大汉就完了——!”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宫墙吞没。刘禅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心里烦躁得很,抓起案上的葡萄酿一饮而尽,嘟囔道:“吵死了……大汉好好的,怎么会完……”
黄皓适时地递上一块蜜瓜:“陛下别气,小孩子不懂事,跟他计较什么。来,吃口蜜瓜解解酒。”
刘禅咬着蜜瓜,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烦躁渐渐淡了。他想,是啊,大汉好好的,有山川之险,有将士守着,怎么会完呢?那些人就是爱瞎操心。
陇西的天色已蒙蒙亮。
宁随带着残兵回来了,身上沾满了血污,左臂还缠着绷带。他跪在姜维面前,声音哽咽:“将军,没能烧掉粮车……魏军早有防备,我们中了埋伏,折损了一千多弟兄……”
姜维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城垛。他望着远处魏军营垒升起的炊烟,忽然明白了——成都的酒气,终究是盖过了陇西的烽火。有人把他的计划,当成了邀功的罪证,送到了魏军帐中。
“将军,魏军开始列阵了!”城楼上的哨兵大喊。
姜维深吸一口气,抹去嘴角的血迹——刚才急火攻心,竟咳出了血。他拔剑指向魏军,声音嘶哑却坚定:“传令下去,死守城池!有敢退者,斩!”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陇西的沙场上。魏军的战鼓擂响了,震得大地都在颤。姜维站在城楼上,望着旗下将士们或惊惧或决绝的脸,忽然觉得很冷。这冷不是来自秋风,而是来自千里之外的锦官城——那里的酒气太浓,浓到熏醉了君王,熏软了朝堂,最后化作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了前线将士的心里。
他想起丞相写的《出师表》,“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当年读时,只觉字字千钧,如今才懂,最危急的从来不是敌兵压境,而是当危急来临,后方却在酣睡。
“擂鼓!”姜维举起佩剑,迎着朝阳,声音里带着血丝,“告诉他们,大汉的兵,还没怕死的!”
鼓声响起,却显得有些单薄。风里,似乎还能闻到成都传来的酒气,甜腻,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