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晨露凝在菊瓣上，冻成了细碎的冰晶。沈砚辞蹲在院角的菊丛前，小心翼翼地把沾了霜的花瓣扶正——这丛“墨菊”是夏晚星临走前栽的，说“霜打的菊花最有风骨，等我回来正好泡茶喝”。如今菊开得正盛，紫黑的花瓣裹着冰碴，倒真有几分她当年说的“傲气”。
“沈爷爷，这菊花能抗冻，不用总护着。”囡囡背着书包跑出来，红领巾歪在脖子上，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邮递员刚送来的，写着‘亲启’，是不是夏姐姐寄的？”
沈砚辞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纸面的粗糙，心头猛地一跳。信封右上角贴着枚小小的菊花邮票，盖着南方城市的邮戳，字迹是夏晚星的——笔锋比从前稳了些，却依旧带着那股子跳脱，“沈爷爷亲启”五个字，最后一画都带着个小弯钩，像她小时候写作业总爱画的小尾巴。
“你先上学去，路上滑。”他把信封往怀里揣了揣，摸出块桂花糖塞给囡囡，“放学给你带糖炒栗子。”
囡囡蹦蹦跳跳地跑了，书包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沈砚辞捏着信封站在菊丛前，晨风吹得菊叶沙沙响，像在催他拆开。他却转身回了屋，把信封郑重地放在八仙桌正中央，又取了副老花镜戴上，镜片擦了三遍，才迟迟抽出信纸。
信纸是方格稿纸，边角被折得有些发皱，字里行间却透着雀跃：
“沈爷爷：
见字如面。这边的秋天比家里凉，街上的法国梧桐叶子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咔嚓’响，比咱家的槐树叶脆多了。前几日去山里写生，看见野菊开得疯，紫的黄的混在一处，倒想起院角那丛墨菊，该是被霜打了吧？您可别总给它盖棉布，我说过霜打才够味。
上周画了幅《篱菊图》，画里的篱笆照着咱家的样式画的，就是菊花开得比咱家的热闹——谁让您总说‘花多了俗气’呢？等裱好了寄回去，您可得挂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不然我下次回去就把您的砚台藏起来。
对了，学会了做桂花糕！用的是这边买的糖桂花，甜是甜，就是不如咱家老桂树落的香。等过年回去，我带两斤面粉，您烧火我来做，保证比镇上张婶做的还软乎。
囡囡是不是又长高了？上次视频看见她扎了两个小辫子，像个小哪吒。告诉她，我给她带了支钢笔，笔尖是小兔子的，别总用铅笔头写作业，字都磨花了。
最后说个正经的：下个月我调休，能回去住五天。您可得把那坛去年酿的菊花酒开封，我要就着霜后的墨菊喝，少倒一滴都不行！
晚星 字”
信纸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还沾着朵小菊花，墨迹未干似的。沈砚辞捧着信纸，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个笑脸，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没察觉。院外的菊丛被风掀起，紫黑的花瓣碰在一处，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她小时候偷吃桂花糕被抓包，总爱用脚尖碾着菊叶装傻。
他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夏晚星还在这院角跟他拌嘴。“这菊花得疏枝，留太多花苞开不精神。”他拿着修枝剪要剪，被她一把夺过去，“您懂什么？花多了才热闹，像赶集市似的！”结果那年的墨菊真的开得挤挤挨挨，她却捧着最歪的一朵说“这朵最像我，不服管教”。
“不服管教……”沈砚辞低声重复着，笑出了声，眼角却有点发潮。他起身去厨房，从米缸里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夏晚星临走前写的食谱，第一页就是“桂花糕做法”，字迹被水洇过，晕开了一小块，是她当时打翻了墨水瓶，急得直跺脚。
“面粉要过筛三次，不然有颗粒；糖桂花得用当年的新花，陈的发苦；蒸的时候火不能太急，上汽后转小火……”他念着食谱，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做桂花糕，把糖当成了盐，蒸出来咸得人皱眉，她却捏着一块说“挺特别的，像人生，有甜有咸”。
正看得入神，院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老李头扛着锄头走进来：“老沈，借你家的竹筐用用，地里的萝卜该收了。”看见桌上的信纸，眼睛一亮，“晚星寄信了？这丫头，上次视频还说要给我带南方的烟丝呢。”
“下个月回来住五天。”沈砚辞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说要喝去年的菊花酒。”
“那可得提前把坛子搬出来醒醒，”老李头放下锄头，蹲在菊丛前打量，“这菊开得比去年旺，她回来准高兴。对了，前几日看见囡囡在镇上买贺卡，说要给夏姐姐写‘欢迎回家’，字写得歪歪扭扭，可爱得紧。”
沈砚辞心里一暖。他起身去柴房翻找竹筐，柴堆后面露出个布包，是夏晚星临走前缝的，说“冬天砍柴冷，把手套放里面暖着”。他解开布包，里面果然躺着双毛线手套，一只绣着朵小菊，另一只绣着片槐叶——是她跟着隔壁张婶学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店里买的更暖和。
“得把堂屋的画换下来，”他抱着竹筐往老李头手里递，“把她寄的《篱菊图》挂上。”
“早该换了，”老李头接过竹筐，瞥了眼墙上的《松鹤图》，“那幅太老气，哪有晚星画的热闹。对了，你那菊花酒埋在老槐树下吧？我帮你刨出来晒晒。”
沈砚辞点点头，目光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上。树干上还留着个小标记，是夏晚星用小刀刻的，说“等我回来，要是标记比我高了，您就得给我买冰糖葫芦”。如今那标记被岁月磨得浅了，却依旧能看出是个小小的“星”字。
他走到槐树前，伸手比了比，标记已经到他胸口了。“冰糖葫芦得买两串，”他对着树干轻声说，“一串山楂的，一串山药的，省得你又说我偏心。”
风穿过槐树叶，落下几片枯叶，像在应和。沈砚辞捡起片叶子，夹进夏晚星的食谱里——去年她夹了片槐叶，说“这样明年翻到的时候，就知道秋天来过了”。
回到屋时，阳光已经爬上八仙桌，照在那封信上，暖洋洋的。沈砚辞找出个陶瓷罐，把信纸和食谱放进去，又从柜子里翻出囡囡画的画——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三个人，一个戴眼镜的是他，一个扎小辫的是囡囡，中间那个长头发的，手里举着朵大菊花，旁边写着“夏姐姐”。
“还有五天，”他对着画轻声说，“等你回来泡茶。”
窗外的墨菊在阳光下舒展花瓣，冰晶融化成水珠，顺着花瓣滚落，像谁偷偷抹了把泪，又笑着擦掉了。